关灯
护眼
字体:
大
中
小
“你这身挺好看的。”晓峰带点戏弄地恭维道。
“你懂!”五娟笑着白他一眼。
两人静止在一个很不舒适的姿势上,给胖子造一条通道。这时五娟突然把脸一低,说:“坏了!”
晓峰忙问:“什么?”
“轻点!别回头。刚进来的那人是他公司的秘书……”五娟说着便起身,站到胖子刚腾出的角落里,给人们一个脊梁,直到晓峰告诉她那人已买上咖啡出去了。
五娟坐回来:“不知他看到我没有。看到肯定会告诉他,说我跟你约着泡咖啡馆!那他还不把房闹塌!……”
晓峰苦笑一下。
“去,你去打个电话,要是他接你就叫他一声‘爸’……”
“我不去!”
“不打他肯定怀疑我跑出来见你!你不怕他折磨我?”
晓峰起身去打电话。几分钟后回来,他一眼也不看五娟,回避自己参加的这桩勾当。他每次打完电话都这样,眼睛非常伤心。
“是他接的电话吗?”
他摇摇头。
“你在留言机上留了什么话?”她问。
他说:“你回去自个儿听呗。”
五娟把手搁到他膝盖上拍哄他。他看她,发现她眼睛也非常伤心。晓峰捺了捺她搁在他膝盖上的那只手,也拍哄她。
〖BT2〗第二周
五娟到达咖啡馆时整九点。她头天打电话给晓峰说要晚一个钟点,却没晚。丈夫去机场,她得开车送他。因此她估计从机场赶到这里怎么也得迟些。
上星期到家已四点了,她的车刚开进车库,丈夫的车紧跟进来。五娟不知他打哪儿开始跟上她的。她约会之后大不如之前警觉。丈夫见她便说:“你那个宝贝儿子打过电话来!”
五娟堆出一脸惊喜:“晓峰打电话来了?说的什么?”
“在录音机上。我没听。”
五娟快快跑向电话留言机。她脚步的急切要使丈夫相信这母子俩真的被拆散得太久,拆散得太彻底。她的急切倒不是装的:她想听听晓峰与她合演的这个“双簧”有无破绽。
五娟这时心酸地笑了:晓峰是个心地干净的孩子,却也把一个骗局编织得这样圆满。晓峰对她的爱被再次检验了。
丈夫的直觉太厉害。他从一开始对晓峰就那么敌意。五娟那时和他还算新婚燕尔,两人一路春风地驾车去接儿子。晓峰十五岁,夹在一群飞机旅客中走出来,五娟没敢认。直到晓峰用清朗的嗓音叫她“妈妈”,五娟才醒。一个如此的少年,俊美温存,用他带一丝乳臭的雄性嗓音叫她“妈妈!”五娟没有马上应他,只把他呆看着,无力掩饰自己的痴迷。两年的分离,她错过了他的成长、演变,他站在她面前像一个精美的魔术。他比她高半个头,他长出了唇髭,他看她时眼睛的躲闪……似乎她首先是个女人,其次才是母亲。分离使他们母子彼此失撒了两年,这两年成了母子关系中的一个谜。
丈夫等在人群外,五娟把晓峰介绍给他时,他伸出手去让继子握,眼却马上去看五娟,似乎五娟的失态是明摆着的事。似乎五娟把这么个翩翩少年伪装成了儿子。她就在丈夫那样的目光下松开了晓峰的手。以后常常是这样:丈夫一转脸,她和晓峰立刻切断彼此目光的往来。其实一开始的日子里,母子俩是那么好奇:对于血缘的这个奇迹陶醉般的好奇。她看不够地看晓峰,晓峰也常常看不透地看五娟。她看他的笑,他的举手投足都邪了似的像她时,她会突然抓起晓峰的手,放到嘴里去咬。丈夫上床之后,她和晓峰一同看恐怖录影带。她把整个人躲在他背后,一会一叫,一会一挣扎,把他的手捏着,关键时候就用他的手去捂自己眼睛。之后把脸摊在那手心上,委屈得要哭出来:这电影存了心要吓死我!有次她抬起头,见丈夫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站在客厅门口,对母子俩说:“十二点了。”丈夫说完转身回卧房,五娟跟在后面,像个游戏到兴头上被父母押回家的孩子。
那之后丈夫很少理睬晓峰。即使三人同坐一桌吃饭,他也通过五娟转达训令:“告诉你儿子别老忘了关床头台灯!”有时五娟和晓峰在厨房里轻声聊天或轻声吵嘴,丈夫会突然出现,以很急促的动作做些绝无必要急促的事,比如翻一翻两天前的报纸,或拿起喷雾器到垃圾桶旁边找两只蚂蚁来杀。这时五娟和晓峰都静止住,话也停在半个句子上,等着他忙完,走开。似乎是太多的尊重和敬畏使她和晓峰拒绝接纳他到母子间琐屑的快乐中来。有天他对着垃圾桶“咝啦咝啦”捺了好多下喷雾器,五娟事后去看,一只死蚂蚁也找不见。
在晓峰来到这家里的第六个月,丈夫对五娟说:“你儿子得住出去。”
五娟惊得吞了声。她知道这事已经过他多日的谋划,已铁定。求饶耍赖都没用处。她悄悄将一张纸条搁在熟睡的晓峰枕边,那纸条上她约儿子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她把驱逐令告诉晓峰时不断掉泪。晓峰伸过胳膊揽住她肩,凄惨地笑笑,说:“谁让咱靠人家养活呢?”
“你是我儿子啊!……”
“他是你丈夫,他觉得你应该和他更亲。”
“我也没有不和他亲啊!我有法子吗?你来了,我这才开始活着!他该明白;要不为了你的前途,我会牺牲我自个儿,嫁他这么个人?”
晓峰不言语了,突然意识到母亲牺牲的壮烈。
“他怎么能分开母亲和儿子?”五娟傻着眼,一副问苍天的神情:“你是我生的,晓峰,他怎么不明白这点?”那样沉重的怀胎,那样疼痛的分娩。晓峰浴着她的血从她最隐私处一点点出世。晓峰撕裂了她,晓峰完成了那个最彻底的撕裂。在撕裂过程中(长达十多小时的过程),晓峰占有着她,以他的全身,最猛烈最完全的占有。她灵魂出了窍,她的女性在剧痛中变形,成熟,炸裂,残破的女性因兴奋而痉挛得像只水母。最后一刻,晓峰撕裂了她而离她而去时,她感到自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瞬。那样的失重,那样的失落,同时又是飞天般的欢乐。
儿子就在那次听母亲讲到他的出生。一次难产。一个字也没省略,她知道晓峰不会为女人的一些术语坐不住的。他从小就从妈妈那儿知道了女人的所有麻烦,感情上的,生理上的。
不久晓峰就进了寄宿学校,丈夫宁可每年从腰包里挖出一万多元。
从此母子俩在星期四这天相见一次。从此五娟的日子就是把每一天数过去,数到下一个星期四。
晓峰在十一点过头跨进咖啡店。见五娟就说:“你在这儿等,我在那儿等——等了一个小时才来车!”
“跟我回去吧?”五娟说:“他今早去洛杉矶,晚上八点才回来!”
晓峰噙一口咖啡看着她。
五娟飞快地说:“咱们去租录像带!我好好给你烙两张葱花饼!他不在家……”
“我……”晓峰摇摇头,笑着,自尊在一种轻微的恶心中笑着。“干吗呀,又不是贼,专拣没人的时候往他家钻!”
“也是我的家!”五娟急道。
晓峰看她一眼,意思说:“别哄自己啦。”
“怎么不是我的家?他有五间房,两间半是我的,少客气!走,你回我那一半的家!”
“我不想去。”
“为什么?”
“噢,他一走你就有一半的家了?!”他委屈、嫌弃地瞪着母亲。
五娟愣住,稍顷,眼泪在眼珠上形成个晶亮的环。晓峰皱起眉说:“妈!”
她猛地把脸调开,不认领这声“妈”。
十分钟之后,晓峰已把五娟哄笑了。
“讨厌!你就气我吧,气死我就没我了!”她擤出最后一泡鼻涕,不再提回家的事。她突然觉得与晓峰回家是个蠢主意,会使母子这近乎神圣的约会变得不三不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