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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小渔(179)



罗生说:“我只要三分钟。”

麻将桌“哗啦”一声。南丝一看,有人把深绿桌毡毯掀起来了,一桌象牙质麻将牌全朝着戴翠镯和戴钻戒的女人泼去。麻将牌泥石流爆发一样,砸在人脸上、头上、大笑未及收拢的前门齿上。罗生首先认出亡命徒是璐。“这丫头怎么这么捣蛋!”南丝两手都中了弹,银器倾翻,咖啡和奶油交融一体,立即被银色地毯饮进。戴翠镯的女人莫名其妙地格格直乐,“璐,你妈没输钱!”璐两手抓起桌上残余的麻将,抓得那么满,麻将从她指丫缝毗裂出来。她脸孔一点也不狠,比平时更没劲的样子。她把两大把上好象牙质地的长方形飞弹照准翠镯女人的鼻梁投去。

“撒的什么野!”罗生叫出一条陌生的嗓门来。南丝从未听过的一条嗓门。她顾不上去看人的伤势怎样,或是罗生的面子给伤得怎样。她的眼睛完全给女儿吸引住了。璐的眼睛黑白反差极大,她却一向认为璐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棕色眼睛。博士后的悲哀目光从璐面孔上直射出来。

南丝把璐塞入车内,拿安全带绑了她,自己小跑着绕到另一边,刚开车,璐已松了绑,跑到车后排座上。南丝吼了几声“给我坐回来!”却像在与自己抬扛,半点结果也没有。璐两只瘦瘦的脚丫鹰似的抓住座位边沿,奇长的腿与上身不合比例地打个对折。两条臂膀抱腿,头抵在膝上,一付蹲监的样子。她梳理光洁的一根马尾辫被南丝适才揪散,一缕头发不知怎么到了她嘴里。璐的样子可怕起来了。

车驶在凌晨的高速公路上,上了山顶,山下的城市灯火比平时密许多。圣诞饰灯在人们睡去后仍喧哗着。

南丝往后视镜看一眼。璐的眼睛垂着,看不出是否对自己造成的那场祸害有认识。有认识也晚了,罗生是不要再看见这个装乖装嗲的小匪徒了。“你给我听着,顾小璐!你现在的样子跟张家人一模一样!恶毒、古怪、看一眼就让人讨厌!”南丝知道,这话说得过分了,但她明白它是最能刺伤璐的。璐尽管对母亲从不以为然,但南丝非常清楚,她把母亲当作这世上惟一的依傍。她本来也是她惟一的依傍。那亲密只有她们自己懂得。那亲密可以使她们恶言相向,相互任性,相互容不得彼此,相互施虐。璐听了母亲此番仲裁性的话便开始抽泣,然后,抽泣成了狂野的激情的哽咽。

南丝瞥见右边座椅上的那只黑丝绒盒。她伸手将它抓过来。现在事情都清楚了,那不是璐为罗生准备的圣诞礼物。她以尖利的红指甲扯开金色饰带。

“你不准动它!”璐从后排扑过来,扭住她的手。她用英文说:“这是给我爸的!”

这是南丝头一次听她说“Father”。璐把“MYFATHER”都说成了大写字母,黑体的,报章首条标题似的。

南丝也来了一股野性的激情。她撕开璐的手,打开丝绒盒,果真是价值五百的白金眼镜。五百块,璐得舍去多少个卷筒冰淇淋,多少璐心爱的珊瑚、牛骨、铁皮、或者鲍鱼壳耳坠。五百块,可以遮掉那个丑人多少丑。南丝不管璐怎样跟她玩命,掀一下电钮,窗玻璃降下来了,她把眼镜“嗖”地扔出窗外。

璐突然停止了哭泣、抢夺。两秒种的真空,璐转身去开车门。南丝在她的手扳住门把时及时将“幼儿保护锁”锁住。她大惊自己的反应力还这样年轻。璐却再次朝她扑来了。“StoptheCar!……STOP!”

车在公路边上打个旋,被南丝及时勒住。而它却朝公路内侧的山壁而去。南丝感觉它舞蹈了一下,完成了翻滚。

晨雾从山下的海湾升起。璐从棱形的车窗爬出来,看一眼夜壶形的车,看一眼身前身后冰川般的路,又看一眼母亲草莓状的脸。南丝眼睛睁开,看着璐头朝地脚朝天地沿公路走去。

约会(1)

更新时间2009-4-22 13:45:53 字数:4577

 五娟的每个星期四是从星期三晚上开始的。也许更早,从星期三白天就开始了。干脆承认吧,五娟的头一个星期四刚结束,下个星期四就开始了。

到了星期四早上,五娟早早起床,到厨房把丈夫的午饭做好,装进饭盒。然后洗澡、洗头、坐马桶,很彻底地做一番出门准备。她坐在马桶上眼神呆呆的,是那种幸福临头时的呆头呆脑。

出门时丈夫在客厅看报。看她一眼,想看透她出门的目的。丈夫退休了,偶尔到公司走一趟,和接了他交椅的副手吃顿午饭。丈夫六十八岁,做过两年木匠,现在看去还像个木匠。他开很大的房屋装修公司。人人都做这生意时他已做得上了路,人人都做失败时他就做成了“托拉斯”。他没反对过五娟每星期四出门,若反对,她就说去看妇科医生。四十岁的女人都会与妇科医生多少有交往。

五娟照照门厅里的镜子。这是她上路前最后一面镜子。她掏出口红来涂,涂好又抹去。每次都这样。涂了红又抹去的嘴唇和完全不涂是不同的,它使她出门的模样曲折了一点。

开车上路后,五娟不松懈地注意身后,看是否被跟踪。

她把车停在妇科诊所的停车场,拿出梳子,边梳头边前后左右地望。没人盯她梢。穿过诊所是个街心花园,狗拽着人跑。五娟很快进了约定的小咖啡店。坐下十分钟,走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像她一样的细皮肤,长一对橄榄形大眼睛,眼尾向上飘。他脸蛋还没像成年男子那样硬朗肯定起来。

五娟不叫他,抿嘴笑起来。跟着这笑他马上找到暗角落里的她。他直接去柜台买两杯咖啡。他俩的规矩是谁后到谁买咖啡,免得咖啡等冷掉。五娟认为他抽钱夹的手势很成熟,像抽一个纯金烟盒。他手上戴一枚戒指,是五娟买给他的。他自上次见面后去过理发店,把五娟反感的几缕长发修短了。五娟知道再跟他闹也没用,他不可能恢复成刚来美国时的“好孩子”发式了。

他坐下,她把他的脸蛋放在手心里托了托,说:“晓峰,怎么又瘦了?”

他说:“哪儿啊。”他看一眼周围。

咖啡店坐着几个读报的人。还有个胖子在角落里看墙上的招工广告和租房广告。胖子稍往后挪步,五娟和晓峰就必须屈身偏颈,以躲避他。两人就这样屈着自己用压得极低的嗓音说话。

“他问了什么没有?”晓峰问。

“没问。”五娟说,眼在胖子背上狠狠一剜。

“看你穿这么整齐出门……”

“我又没化妆。”

晓峰盯着她脸:“那他更得怀疑。你上街买菜都化。”

五娟笑道:“对呀,就是跟你在一块不能化妆。”她和晓峰把身体斜到了四十五度,使胖子再宽敞些。他俩都不挪位置,不然胖子会长久占据这角落。

五娟说:“上次给你买的夹克呢?咋没穿?”

“你以后别给我买衣服了!”晓峰皱眉笑道:“我会穿那种衣服吗?”

“噢,我就没给你买过你喜欢的?没良心!”五娟咬牙切齿,伸两个手指去掐他的耳朵。一碰到他绸子一样的耳垂儿,她恨不得把牙咬碎。那耳垂跟她自己的一模一样,整个侧面都跟自己一模一样。每次见面她都能在晓峰身上发现一个与她特别相像的细节。在这无边无际的异国陌生中,竟有这么点销魂的相似。

“我昨天前天都在考试。”晓峰把自己的耳垂从五娟手指间抽回。

“能考上柏克莱吗?”

柏克莱是他俩向往的地方。似乎五娟比晓峰向往得更迫切。柏克莱意味着晓峰不远行,她不与他分离。

“看吧。”晓峰说。

“他们要不收你,就是歧视咱们!”

晓峰被她弄得笑起来。笑她一派天真却常常打出政治旗号。

五娟赌气似的,把餐纸在腿上折来折去。晓峰见她裙子全跑到大腿上去了。不过她穿短裙倒不妖艳。她整个体形从来没长成熟过。五娟在四十岁这年还给人看成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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