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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承认牧师太太口才非常棒。国务院安全部的调查员连插嘴、冷笑、喘气的机会都没有。他只好说,祝你们今晚好运。他指教友们为我而发起的捐款。
牧师太太说:“谢谢。也祝您的调查好运。”
正在我陈述期终作业时,移动电话在我书包里响起来。我的英语马上变得十分口吃。铃响了七八遍,安静了,而我的口齿刚恢复流利,它又响了起来,这次它不屈不挠,跟我抬杠一样持续鸣叫。我只得停下,把它关闭。瞟一眼东倒西歪坐着的十七位同学,被电话铃分了神,越发东倒西歪。翰尼格教授本打算等我结巴着陈述完,他好出去抽烟,却只能狠狠憋着烟瘾,泪汪汪地坐在那儿颠膝盖。他想,你好好的非跑来学文学创作干吗?创作这口饭本来土生土长的美国文学青年都不够吃,就你这一口结巴英文也要来抢?……我对他歉意地赔了个笑脸,他用手里的烟斗在空中挥了两下,脸还是和气的,烟斗却极不耐烦。他的意思是:就别客气啦,已经是落花流水就凑合结束它吧。
我不知道他会减我多少分。满心杂念全是关于奖学金,嘴还在硬撑着往下陈述。我突然感到绝望:我每讲一句话得花多少气力啊——发音、吐字、表述的逻辑,那些由十来个字母组成的大词是否能背诵齐全。……我干吗要去用那些吓人的大词?这些被美国人叫做“十圆大词”“百圆大词”的词,被我吃力地咬着、嚼着,被我精疲力竭地吞着、吐着……在我准备口头陈述的日子里,我上百遍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背诵着这些词,对着镜子,纠正自己唇舌齿的动作,希望它们被我千呼万唤之后,会在此刻同我亲熟,亲熟得成为我声带、唇齿、嗓音的一部分。这时我绝望地意识到,这些百脚虫一样长的词汇,在我口中将永远是些异物。我在翰尼格一个人的鼓掌声中结束了陈述。其他的手此刻也醒来,跟着拍起巴掌,一听就懂:谢天谢地,你可完了。
我急速查看移动电话的记录,是“器官掮客”打来的。他说为我找到了一个出价最高的买主。我说我的经济恐慌暂时得到缓解:教会一群好心人为我捐了八百六十元钱。捐客很不开心,说他为我费了那么多口舌,全部工作时加起来少说也有四十个钟点;就算他一个钟点挣十块钱,我也该赔偿他四百块。我说我刚得到的八百六十元捐助已变成了房租、水电和煤气费用,我现在又是不名一文。他说美国废除了奴隶制已有一百四十多年,你难道要我为你工作的四十个钟点算奴隶工作时?我说:错了,美国废除了奴隶制至今是一百三十八年。他说:好吧,算它一百三十八年。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付我这四百块钱?我说我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静默一阵,说:那行,就来个“命一条”吧。
我把这话告诉里昂,里昂说:你完了,这位掮客最大优点是说话算数。倘若他真的来跟你要“命一条”,你怎么办?
我说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命一条”?
里昂把浓黑的目光定在我脸上。半晌他说:你从哪儿弄来的大麻?
我说我什么时候用了大麻?
算了。那小子卖给你什么价?
我不吱声了。
他走过去关掉音响组合,又走回来,同我面对面坐着。他卖给你什么价?
他请客,我抽了几次。
哦。味道好的话你再去找他买。他什么时候请你客的?
早了。圣诞节刚过的时候。当时我在跟他谈交易。我看着他在茶几上飞快动弹的右手,在弹奏他脑子里一个乐句。静默而疯狂的弹奏突然停止,里昂抓起电话。电话刚拨通,他又改了主意。他说:走,去一趟“无出路咖啡馆”。
我问干吗去。
那里人多,他不敢要你的“命一条”。
他说着抓起我的大衣,替我穿上。我的头发掖在了大衣下面,他的手指冷飕飕地划过我后脖颈,将我的头发轻轻撩出来。里昂的爱抚爱怜一向这样漫不经意,这样随便和细腻。他这动作在上阿花那里做过多少遍呢?那清凉细风一般的触碰。有时我觉得那些触碰不是来自一具肉体,而是来自那肉体的知觉。而接受那些触碰的,也不再是实存的我,也是无形的那部分我,是水银一般不可捉摸的我的感知。他的手牵住我的手走进“无出路咖啡馆”,我突然很想明白我们的肌肤和知觉接触的意义。
他看见了角落里坐着的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器官掮客”。
里昂大而化之地跟四个人打招呼:Hi。
三个人都回了礼:Hi。
只有掮客却闷下头,呷了一口玛格丽塔。他脸埋下去时眼并不闲着,盯着里昂和我握着的手。等他咽下那细长的一口玛格丽塔,他脸上有了讥笑的阴影:他明白了我特别想明白的——我和里昂两只手相握的意义。
妈的里昂,要么四百块,要么命一条。想好了来告诉我。掮客说。
你好好看看,里昂说,这女人的命不是她自个儿的。懂没懂?
你是说,她是你的?
没错,是我的。
在你拿出四百块钱之前,她是我的。掮容看看我,他的不怀好意一点儿也不想瞒谁。
你要把她怎样?
别付那四百块,你很快就知道我要把她怎样。
里昂又站在那里盯了他几秒钟,拉着我便走。我完全不知道该对里昂的所说所为怎样反应。
我们刚走出咖啡馆,掮客追上来。
里昂说:不是没商量吗?
是没商量。除非你出四百块,或者两千毫升的血。
里昂想了一会儿,说:你什么时候要血?
下礼拜一,我一个客户要做手术,需要准备两千毫升的血。她信不过医院血库的血。换了我,我也信不过。这年头。
她什么血型。
O型。妈的,要是其它血型我用着你吗?这老巫婆六十九岁,得了乳腺癌,已经晚期了,所以下周一必须手术。一下子我哪儿去给她找活血库?还要三十岁以下的活血库。我凑到现在才凑到七百毫升。
里昂说:老巫婆嫌三十岁以上的血有胆固醇?
掮客说:你出个一千毫升该没问题。
我马上拉紧里昂说:我可以想办法凑四百块给他!
掮客不理我,直瞪着里昂。
我又说:不就四百吗?!
捐客对着我把一个惨白的巴掌摊开:那就拿来——今晚就要。我拿了钱马上去订另外一个小子的血。
明天一早给你,行不行?我问掮客,眼里轻度地有了媚态。
明天是礼拜六,我不上班。掮客说,我礼拜天要上教堂。他不吃我这不实惠的媚态。
里昂这时掏出烟盒,自己点了一根。掮客向一边躲了躲,他什么劣迹都有,除了抽烟。
里昂说:一千毫升也不止四百啊。
掮客说:我可以找你钱。
里昂你别发疯——一千毫升的血出去,你不瘪了?!我说。我转脸对掮客,一个兵痞笑容在我脸上泛起。这个笑我很少用。翰尼格教授吃我豆腐时,我用了一回,效果相当不错。我说:你装什么蒜哪——你上教堂?就算你上教堂也不需要花一整天吧?礼拜天,我肯定凑齐四百块。
他振振有词:礼拜天是我的神圣日,我绝对不干这类勾当。要付四百块你现在就付。
里昂说:这样吧,我出五百毫升的血,你也不必找钱给我。
那我还得再去找个五百毫升。你知道的,人越多,血越杂,保险系数就越低。所以老巫婆才要我找熟人啊!不知底细的人的血,老巫婆宁可不要。
我负责去找一个熟人。
你那群熟人除了你没一个干净。不是疱疹就是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