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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的对称。我指的是阅读带来的反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司汤达的叙述似乎总是被
叙述中某个人物的内心所笼罩,而且笼罩了叙述中的全部篇幅。拉斯柯尔尼科夫笼
罩了《罪与罚》,于连·索黑尔笼罩了《红与黑》。如果不是仔细地去考察他们叙
述中所使用的零件,以及这些零件组合起来的方式,仅仅凭借阅读的印象,我们或
许会以为《罪与罚》和《红与黑》都是巨幅的心理描写。确实,陀思妥耶夫斯基和
司汤达都无与伦比地表达出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和于连·索黑尔内心的全部历史,然
而他们叙述的方式恰恰不是心理描写。司汤达的叙述里没有疯狂,但是他拥有了长
时间的激动。司汤达具有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类似的能力,当他把一个人物推到某个
激动无比的位置时,他能够让人物稳稳坐住,将激动的状态不断延长,而且始终饱
满。
第二天当他看见德·瑞那夫人的时候,他的目光奇怪得很,他望着她,仿佛她
是个仇敌,他正要上前和她决斗交锋。
正是在这样的描叙里,于连·索黑尔和德·瑞那夫人令人不安的浪漫史拉开了
帷幕。在此之前,于连·索黑尔已经向德·瑞那夫人连连发出了情书,于连·索黑
尔的情书其实就是折磨,以一个仆人谦卑的恣态去折磨高贵的德·瑞那夫人,让她
焦虑万分。当德·瑞那夫人瞒着自己的丈夫,鼓起勇气送给于连·索黑尔几个金路
易,并且明确告诉他——“用不着把这件事告诉我的丈夫。”面对德·瑞那夫人艰
难地表现出来的友好,于连·索黑尔回答她的是傲慢和忿怒——“夫人,我出身低
微,可是我绝不卑鄙。”他以不同凡响的正直告诉夫人,他不应该向德·瑞那先生
隐瞒任何薪金方面的事情,从而使夫人“面色惨白,周身发抖”。毫无疑问,这是
于连·索黑尔所有情书中最为出色的一封。因此当那个乡村一夜来临时,这个才华
横溢的阴谋家发动了突然袭击。他选择了晚上十点钟,对时间深思熟虑的选择是他
对自己勇气的考验,并且让另一位贵族夫人德薇在场,这是他对自己勇气的确认。
他的手在桌下伸了过去,抓住了德·瑞那夫人的手。司汤达有事可做了,他的叙述
将两个人推向了极端,一个蓄谋已久,一个猝不及防。只有德薇夫人置身事外,这
个在书中微不足道的人物,在此刻却成为了叙述的关键。这时候,司汤达显示出了
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多的对技巧的关注,他对于德薇夫人的现场安排,使叙述之弦
最大限度地绷紧了,让叙述在火山爆发般的激情和充满力量的掩盖所联结的脆弱里
前进。如果没有德薇夫人的在场,那么于连·索黑尔和德·瑞那夫人紧握的手就不
会如此不安了。司汤达如同描写一场战争似的描写男女之爱,德薇夫人又给这场战
争涂上了惊恐的颜色。在德·瑞那夫人努力缩回自己的手的抵抗结束之后,于连·
索黑尔承受住了可能会失败的打击,他终于得到了那只“冷得像冰霜一样”的手。
他的心浸润在幸福里。并不是他爱着德·瑞那夫人,而是一个可怕的苦难结束了。
司汤达像所有伟大的作家那样,这时候关心的不是人物的心理,而是人物的全
部。他让于连·索黑尔强迫自己说话,为了不让德薇夫人觉察,于连·索黑尔强迫
自己声音宏亮有力;而德·瑞那夫人的声音,“恰恰相反,泄露出来情感的激动,
忸怩不安”,使德薇夫人以为她病了,提议回到屋子里去,并且再次提议。德·瑞
那夫人只好起身,可是于连·索黑尔“把这只手握得更紧了”,德·瑞那夫人只好
重新坐下,声音“半死不活”地说园中新鲜的空气对她有益。
这一句话巩固了于连的幸福……他高谈阔论,忘记了装假做作。
司汤达的叙述仍然继续着,于连·索黑尔开始害怕德薇夫人会离开,因为接下
去他没有准备如何与德·瑞那夫人单独相处。“至于德·瑞那夫人,她的手搁在于
连手里,她什么也没有想,她听天由命,就这样活下去。”我想,我举例的任务应
该结束了。老实说,我没有想到我的写作会出现这样的长度,几乎是我准备写下的
两倍。本来我应该在一篇文章里完成这次讨论,现在我觉得分开在两篇文章里进行
讨论可能更合适。我知道原因在什么地方,我在重温威廉·福克纳、陀思妥耶夫斯
基和司汤达的某些篇章时,他们叙述上无与伦比的丰富紧紧抓住了我,让我时常忘
记自己正在进行中的使命,因为我的使命仅仅是为了指出他们叙述里的某一方面,
而他们给予我的远比我想要得到的多。他们就像于连·索黑尔有力的手,而我的写
作则是德·瑞那夫人被控制的手。这就是叙述的力量,无论是表达一个感受,还是
说出一个思考,写作者都是在被选择,而不是选择。在这里,我想表达的是一个在
我心中盘踞了十二年之久的认识,那就是心理描写的不可靠,尤其是当人物面临突
如其来的幸福和意想不到的困境时,对人物的任何心理分析都会局限人物真实的内
心,因为内心在丰富的时候是无法表达的。当心理描写不能在内心最为丰富的时候
出来滔滔不绝地发言,它在内心清闲时的言论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这似乎是叙述里
最大的难题,我个人的写作曾经被它困扰了很久,是威廉·福克纳解放了我,当人
物最需要内心表达的时候,我学会了如何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同时让他们的眼
睛睁开,让他们的耳朵矗起,让他们的身体活跃起来,我知道了这时候人物的状态
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它才真正具有了表达丰富内心的能力。这是十二年前的事
了,后来我又在欧内斯特·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那里看到了这样的风格如何完整
起来。有一段时间,我曾经以为这是二十世纪文学特有的品质。可是陀思妥耶夫斯
基和司汤达,这两个与内心最为亲密的作家破坏了我这样的想法。现在我相信这应
该是我们无限文学中共有的品质。其实,早在五百多年前,蒙田就已经警告我们,
他说:“……探测内心深处,检查是哪些弹簧引起的反弹;但这是一件高深莫测的
工作,我希望尝试的人愈少愈好。”
眼睛和声音——关于心理描写之一
我想在这里先谈谈欧内斯特·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的两部作品,这是在我个
人极其有限阅读里的两次难忘的经历,我指的是《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与
阅读其它作品不一样,这两部作品带给我的乐趣是忘记它们的对话、场景和比喻,
然后去记住从巴塞罗那开往马德里快车上的“声音”,和百叶窗后面的“眼睛”。
我指的似乎是叙述的方式,或者说是风格。对很多作家来说,能够贯穿其一生
写作的只能是语言的方式和叙述的风格,在不同的题材和不同的人物场景里反复出
现,有时是散漫的,有时是暗示,也有的时候会突出和明朗起来。不管作家怎样写
作。总会在某一天或者某一个时期,其叙述风格会在某一部作品里突然凝聚起来。
《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对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正是如此。就像参加集会的
人流从大街小巷汇聚到广场一样,《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展现了几乎是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