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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南未可料(15)
作者:猫十六斤 阅读记录
原是这两天在泉州他闲来无事,跟旅店伙计聊了几句,说着说着话题就扯到南洋。伙计说闽南早有下南洋谋生的风气,这两年从厦门弃守之后,闽南百姓更是疯狂向南洋逃难。那位店伙计跟甘小栗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南洋风情,水清沙白,椰林飘香,说起那里如何太平,如何遍地是发财机会,又说南洋女子如何妖娆多情。
直到甘小栗问他:“你去过?”对方大摇其头,都是听说而已。
然而店伙计的这番夸大其词还是引得甘小栗浮想连连,他在床上躺平身体,沿着这个思路,幻想出阿爸在槟榔屿过着富足安稳的生活。槟榔屿,一定有很多槟榔,满街散发着清甜的香气,阿爸在那边买了地,盖了楼……可他万一要是已经娶了二房姨太,姨太太肯让阿爸跟自己回宁波救妹妹吗?
一翻身,他压到了师父托自己交给密斯特詹的信,怕是也难交出去,等到了南洋或许交给阿爸处理。
“你还不睡?”睡在旁边床铺上的肖海悄声问他。
“我……我睡不着……”
屋里没有亮光,肖海看不见刚刚甘小栗脸上的表情,他凭着自己的想象满是怜悯地说:“明天就要跟着老师出发去南洋了,害怕吗?”
沉默了一会儿,响起回答:“不怕。”
“噗嗤。”肖海乐了,硬的像石头的枕头把他的平头压得更平,“怕就到你肖大哥的怀里来。”
“……原来老师不在的时候,你是这样轻佻的人。”甘小栗还击到。
“如果老师现在在你旁边,他大概心里也这么想吧。”
一时闲谈坠入冰窖,过了好一阵,肖海又问:“你那口袋里随身带着的是啥?”
甘小栗用均匀的鼻息声回答着他。
一夜无事,第二天是他们几个人出发的日子。
这天风雨如晦,肖海起了个大早,带着张靖苏给他的钱去掮客那里取了船票,付过尾款,尾款数目可不小,而且只能现洋交易。肖海虽然生在小康之家,见张靖苏对于船票的价格眼睛也不眨一下还是吃了一惊,暗自猜测老师收入到底多少,不止可以负担高额船票,对于临时增加一个甘小栗的预算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拿了票转头来,天下起瓢泼大雨,肖海三步并两步跑到码头,被雨水淋得透湿。可雨水不能击退一心要去到码头的泉州百姓,快到码头的时候,周围人数陡然暴增,肖海突然被裹进了人潮,他觉得自己还没出海就率先搭上了一叶小舟,在潮水中起起伏伏。好不容易来到约定的地方,看见张靖苏和甘小栗落汤鸡一般在一个屋棚下面等他。
“怎么回事,老师?怎么突然这么多人?”
张靖苏不住地抹眼镜上的雨水,回答:“崇武那边逃来的人,说是还有一艘船今天也要出海。”
肖海指着地上的两只皮箱又问:“这是行李?”
“我想了想,精简了一些。”
“可有些东西……”
“联络了老余,让他去想办法以后给我弄到马来亚。”
两人讲完话,看看一旁的甘小栗弓着身体像只虾一样,肖海便问他:“甘小栗你是肚子痛吗?”
甘小栗一边弯腰一边努力抬起脖子仰起头说:“我的肚子不能淋雨。”他怀揣着那张信纸,为了防雨,用几层破布卷了个布包将它保护起来,却还是经不起这样的大雨,只得弯腰护住。
“怀孕也没你事多!”肖海讥讽。
登船时间临近,三个人各自带着随身的物品,额外又背了一些干粮,冒着雨挤在人群中朝指定的轮船前进。
甘小栗一面顾及怀中的布包,一面又担心背上行囊被挤掉,瞻前顾后走得很慢。
张靖苏回头见状,忍不住伸手过来,顿时甘小栗感觉自己被一只温暖有力又骨节突出的大手给拽住,在他一步之外的张靖苏,乱发贴在额头上,眼镜上满是水痕和雾气,雨水沿着头发流到面颊,再沿着下巴流进长衫的衣领里。,
“小栗,走快点。”张靖苏低沉有力的声音仿佛穿透人群,撞击着甘小栗的耳膜。
那声音重复了一遍:“小栗,走快点。”
雨水中,甘小栗被拉住手腕,手腕处传过来对方的力度和温度,他如同喜得救命稻草的小孩子,内心中一阵雀跃想要跟上前去。
人潮却一下更加猛烈地向他击打而来,原来头顶传来了飞机螺旋桨的声音。三架画着膏药旗的飞机呈三角形排列,在港口的上空盘旋。尽管并没有炸弹投下来,人们还是凭着本能想要尽快逃离此地,一时间,叫喊和哭声纷纷响起,男女老少一同跌倒在地,手脚纠缠,衣角拉扯,行李散落,泥水四溅,场面极度混乱。
肖海帮张靖苏托住行李箱,仗着自己体格强健在人群中一边躲避一边前进,他回头看看身后,张靖苏还在和甘小栗在后面磨磨唧唧,刚要回头帮忙,头顶飞机压低机身几乎是擦着道路两边的房顶略过,紧接着人群又是一阵骚动。肖海忙往回跨出一步,扶住几乎被人撞倒的张靖苏,可正是因为这一撞,张靖苏松开了甘小栗的手。
两人好不容易稳住脚跟,四下望去,哪还有甘小栗的影子。
甘小栗体会到短暂的感动之后,重重地跌了下去,从他身边包抄而过的无数个人形成了一个深坑,把他埋了起来。接着他眼前出现了扭动的裤腰、跑脱的鞋子和向他袭来的脚,雨水和泥水浇了他一身,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又差点弄掉了怀里的布包,最后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被一浪一浪的人潮拍向前去。
“张老师!肖大哥!张老师!”他大声喊,将一只手伸向高处,然而这一次救命稻草断掉了,并没有温暖有力又骨节突出的大手来拽住他。慌乱之中甘小栗的脑中一片空白,身不由己地跟着一群崇武逃来人涌向另一艘海船停靠的方向。
这艘船由黑色的木头打造,使用年代久远,有改造翻新的痕迹,停在张靖苏搭乘的那艘英国轮船旁边显得又小又破,随着大批乘客登船,船身被压低了许多。原本把守舷梯的船员在日军飞机飞过的档口暂时离开了他的岗位,所以甘小栗被推怂着上船时,没有任何人检查他的船票,他晕头转向地上了船,直到被挤进船舱才终于恢复了神智。
这是哪儿,他问自己。
一股裹着盐粒的霉味袭来,周围是仓惶的人群,没有人理睬他。
第12章 圣约翰岛的大人物(一)
甘小栗误打误撞搭乘的船是崇武一个华侨村的村民们花钱包下来的,同船的基本上是同村人。
这座村子因为土地贫瘠,历来有到马来亚讨生活的习惯。村民在那边做的多是苦工,也有人靠手艺过活,通常情况下存够钱是要回到家乡封妻荫子,可这几年因为家乡战乱,他们选择携家带口重返马来亚。
甘小栗和张靖苏他们失散后,几乎是万念俱灰,想到自己刚刚攀上一位“贵人”,却没有福分背靠大树好乘凉,况且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他对行为怪僻做事神秘的张老师也有些亲近,故而由此也生出一种被人抛弃的感觉,一上船就哭了好几场,在船舱一个不靠门也不靠窗的憋闷角落里坐着。
这条船的船舱里不细分舱室,熟悉内情的人一看便知曾经运送过“猪仔”,所有乘客往几个底舱里一装,任由大家松散的或坐或卧,更将茅房和舱室区隔开,比起当年猪仔的待遇还是好多了。这样规格的船平时是不会卖票出海的,多是内海航行或者走私用,但是出钱包船的村民们财力有限,只得如此处理。
有人走过来蹲下,带着浓重的方言问甘小栗:“咦,生面孔?”
甘小栗泪眼模糊地隐约看到是个头戴斗笠的大叔,不敢不回答:“和人失散了,上错了船,这是要去哪儿?”
大叔一头雾水,看起来倒也还朴实,说到:“走错?这船去槟榔屿,你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