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152)
避开正在给民众递枪的伍德,我将一个额头磕破的孩子扔到了人群外,再次锁定了穆勒的踪迹。他看起来很慌张,也很坚定。作为警察,他将自己的职责履行得很好,好到让人敬佩的程度。可我也要履行我的职责,作为间谍的职责。
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抹掉脸上的水,我拎起一根木棍,朝正往人群中冲的穆勒走了过去。当我锁定猎物时,一旦下定决心任何事情都不会影响到我。哪怕这个时候一颗子弹贴着我的胳膊飞过,哪怕有个女人哆哆嗦嗦地抓住了我的衣袖叫我帮帮他,哪怕,我明知道,多少的无辜受害者当中即将又添上一个受害人。
“出去!出去!”穆勒双眼发红,他似乎哭了,他驱赶着孩子,手里竟没有枪。
见孩子慌张地逃窜出去,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这抹笑容让我举起棒球棍的手有片刻僵住,瞧,我说过人不可定义的,他是个漂亮的年轻人,这一刻人善良的本性在他这抹笑容里全然体现,就像闪闪发光的钻石,是可以永恒的那种。可他之前多次把我逼到了极处,差点几枪要了我的命。这两者冲突吗?
在这一刻,我竟不忍心下手。
却不得不下手。
“对不起。”我低声说,高高挥起了棒球棍,朝他后脑砸去。
他的身体顿时僵住了,就像……不知道你去过非洲捕猎没,那些灵活的狮子、易怒的大象、奔跑的角马,在被枪击中的那一刻,身形会遽然绷直,随后迅速瘫软。穆勒就是这副模样,在他向后倒下的瞬间,我自后抱住了他,为了使他快速昏迷,我用一张提前浸过药粉的手帕捂住了他的嘴。他软软地躺在我怀里,被我快速地拖离人群,最后扔到了那辆坐有两名我从未见过的黑衣人的吉姆老爷车上。
“辛苦了。”对方朝我点头,立即驱车扬长而去。我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一种从未有过的慌张和负罪感再次涌上心头。
“不会害他性命的……”
“你可以自己去救那些孩子……”
亨利的话仿佛回荡在耳畔,我自嘲地笑了。阿尔弗雷德的道德感什么时候这么强烈了?自己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不道德的存在啊。
可现在,我是因为萨连科存在的。是,没错,之所以有负罪感,是我再次做了会让他伤心的事,我成了一个纯然的害人的人……我不是因为红色的头发而变成恶魔,也不是因为乱伦的出生而变成恶魔,是我自己的所做作为,让我成了一个恶魔。
“救救我,救救我……我的腿中枪了……”
那个曾抓着我衣袖的女人的哭声传来,让我从恍惚中惊醒,仿佛抓住了一根可以挽救的稻草。
“好,我救你,我救你……”
我哆嗦着朝女人走去,想必脸上的笑容十分怪异,女人浑身湿透,看着我眼底里全是不可思议。这个人怎么笑得出来?他在此时神游在外吗?他不怕苏联人的坦克,和史塔西的子弹吗?
“怕——”我神经质地自言自语,“怕,可我怕的只有一道眼神,一滴眼泪……一个我不敢去面对的……人。”
动乱直到下午才结束,我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史塔西的围追堵截中逃出来的,我只知道孩子和女人的哭声、穆勒身体僵直的那一瞬,已经深深印刻在了我心中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叫作“良知”。
奇怪,我今天才意识到,做间谍不等于没有良知的。
没有和伍德汇合,陷入膽妄的我遵循本能摸着黑回到了我和萨连科的公寓,我知道他今晚不在,他去了西柏林,想从那边的军队里捞出点什么,我可以洗掉自己身上的硝烟和血腥味,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抱着如此想法,我昏昏沉沉地脱了衣服,把自己扔到了浴缸里。
可暴乱的动静太大,没有人不会注意,也没有人可以完全逃脱。
“红鹳”这个代号,再次出现在了史塔西和克格勃的名册上。
活跃,活跃,十分活跃……帝国/主义的渗透,社会/主义的敌人,递枪的幕后使者!也许是才穿好睡衣,最上面的扣子还没来得及扣,浴室门就被一脚踢开,然后我被拎了起来,摁在了浴室湿漉漉的墙上。
我的爱人,再次红了双眼。
“这一回,有孩子……”他咬着牙关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为什么这么做……你辜负了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难过地摇头,找不到任何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如果我向他坦白,我还掳走了穆勒那件事呢?不,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我伤害了民众,还得罪了他的将军,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这是第二次——除却在罗伯特的屠宰场里的那一次,我感到无法战胜的慌乱与失去他的恐惧。可与那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切实的发生,从没有什么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