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掠过易北河(105)
“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很长的一段话,前面的我不能理解,但最后一句却印象深刻。就如同此时,当我从萨连科的亲吻当中结束不经意地向窗外一瞥时,在冬日的雪夜中,似乎看到了一个默然伫立的身影。那身影形销骨立,被灯光照映出的泪水噙在眼底,他茫然地注视着屋内的快乐,与他毫无关系的幸福,也许在那里站了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又或是整整好几个小时。我从萨连科怀里挣脱,冲出门外。
“埃里克!”我呼唤着,说:“你出来,你出来,我没有怪你,没有……”
没有回应,只剩风雪肆虐的声音,一串脚印消失在路边,证明他的出现并不是我的幻觉。所以说,也许很不可思议,他伤害过我,杀了莉莉,我却从来恨不起来他。直到多年后,当一切真相大白时,我又会对他产生无限的怜悯,永远忘不了他在雪夜中的孤单身影,以及留下的这一串逐渐湮灭在雪中的脚印。
回到餐厅内,萨连科扫落我肩上的雪,贴心地给我披上温暖的披肩,我有点心不在焉,勉强朝他笑了笑,“亲爱的,让我和南希聊一会儿,你去跳舞吧,薇罗奇卡在等你。”
萨连科吻了吻我,我转身朝桌边正在为自己斟酒的南希走去。
“亨利有撤离的想法,是吗?”
南希抬眼,猩红的酒液在她杯中摇晃,“没错,他希望我们在四月份时撤离。”
“他要放弃德累斯顿了?”
“不,也许是别人来接手。”
“是因为我和萨连科的关系?”我坐下,急切地追问:“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抱歉,阿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这不是我能掌控的。”南希难过地低下了头,再次抬头时,她漂亮的眼眸里映出那对跳舞的姐弟。
“我不走。”我直起身,向后靠在椅背上,故作轻松地笑道:“我不会走的,你心里很清楚。”
“你拿什么去抗衡?萨连科?你会把他也拖下水的!”
我用食指敲了敲桌子,思索之后,问:“如果,如果亨利会主动放弃我呢?”
“什么意思?”南希双眸骤然睁大。
“罗伯特的死,怎么向上面报的,死在苏联人手上?”
“见鬼,你是想要威胁他!你会惹恼他的。”南希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拖到她面前,哽咽着说:“阿尔,你不了解亨利,如果他不是对我们俩还有点感情,稍有不慎他就会全然放弃我们,这回我们已经踩在他的红线上了。听话,我们可以先走,以后在东德哪里见不到他?只要你们还相爱,又何必在乎这离别的几个月?不,也许几周后就见面了!”
“你心里很清楚,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离别几乎就是永别。”我冷淡地笑,撇开了南希的手,“就在这一点上,我不会答应你,南希,无论是否采取极端的威胁方式,我都会留在德累斯顿,和他在一起。”
我站起身,第一次这么决然地拒绝南希,我知道她会把我的意思带给亨利,也许的确会惹恼他,但总比什么都不做任人宰割要好。至于埃里克,就在第二天,我走访了他在德累斯顿乡下的双亲。
“他说要考大学,很久都没有回来,我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知道他在一家餐厅打工,还是史塔西告诉我们的。”穿着件钩花毛衣、正坐在壁炉前做手工活儿的格策太太说道。
我捧着杯热咖啡,环视这栋乡间屋舍,说实话,称之为一栋小型度假别墅也不为过,可见埃里克的家庭情况称不上寒酸,甚至超过了大多数东德人。
“史塔西来过吗?”
“来过,还是前年年底,说是……”
“餐厅里有人贩卖情报。”
“对,是您这边的问题,好在埃里克没事儿,当时可把我们吓坏了。”
“抱歉,格策太太。”
“没什么可抱歉的,您也是被陷害的,不是吗?”在一旁做木雕的格策先生说道,“埃里克是有想法的孩子,虽然他什么都不说。但我们知道,这里留不住他,他可不会满足于做一辈子的木雕,有的人,生来就是要往大地方去的。那么受点挫折也在所难免。”
“您对他很有信心。”
“当然。”格策先生温柔地笑了笑,“他一直是个好孩子,从未让我们操心。”
接着闲聊了几句,我告别格策夫妇。在回程的路上,我不禁心事重重,这么幸福而健全的家庭,对于战后的德国人来说有多么不容易。埃里克太过年轻,尚且不能意识到,比起所谓的空泛的理想,往往切实的幸福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