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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5)

作者:日]陈舜臣 阅读记录


另外,长崎作为日本唯一的通商口岸,虽然幕府有禁令,但民众对切支丹没什么偏见。在这种环境中,当长崎民众得知七名唐人切支丹的遭遇时,即便不敢口头声张,在心里还是会同情。

由于被捕唐人未必懂得日语,所以需要有通事参与审问。这些通事大抵是在日唐人的后代。通事一职按等级分作大通事、小通事、实习通事、内通事,审问人犯一般会用小通事或实习通事。审问的消息传到了丸山町,人们无不闻之色变:“你们听说了吗?颍川小通事去做了审问的通译,离开奉行所的时候,那面色就像从地狱走了一遭。”

“你还真别说,吴通事那日也像是被摄走了魂魄一样。”

“林通事到家后,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这些唐人子孙有保留祖上汉家姓氏的,也有改日本姓氏的。即便改姓,他们也会优先选择祖上的家乡名称,例如“颍川”就是河南地名。

阿兰心如刀绞却不敢表露分毫,因为她明白:身为切支丹更该谨慎,一言一行都可能关乎教友的安危。越是在这种特殊时刻,阿兰反倒笑得更爽朗了。一直以来,阿兰身边的弟子、访客对她的印象都是“不拘小节、豪爽英气的巾帼女师傅”,没有人知道在这爽朗的笑容之下,她有多痛苦……

这日,吉井多闻从奉行所归来,嘴里嘀咕着:“明知这些人死期将至,还要尽力救治他们,治好了又能怎么样?再让他们多受些苦吗?如果行医就是这样的职业,我宁愿去做苦力!唉……人在屋檐下呀……”这句自言自语的嘀咕,让阿兰心中绷紧了数日的弦突然断裂。她比谁都清楚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何等悲痛。

阿兰对吉井多闻了解不深,只知道他是郎中,来长崎是为了学习兰医。统太郎遭人绑架险些丧命,被偶然路过的吉井搭救。但他丝毫没有避难的自觉,整日毫无顾忌地抛头露面,还拜了一位兰医为师。凑巧这位医者又应招去诊治奄奄一息的唐人切支丹,吉井便借担任助手的机会,混进?牢里。

听吉井聊到七名唐人的惨状,阿兰趁旁人不注意,使劲地揉了揉自己的面颊,强装开朗地搭话:“吉井老板,干一行爱一行,消极怠工可不成!”

“苦命呀,熬过了这么多折磨,最终还是难逃一死。”吉井伸伸腰,“唉,漂洋过海到异乡谋生,竟落了个惨死他乡的结果……”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的干劲,想必今日又要告病假了。

还好,他好像没注意到我的脸色……阿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冰凉的面颊。从吉井口中得知七名唐人被处以死刑的那一刻,阿兰只感觉体温被一丝丝地抽走。恐怕只有阿兰知道自己这副开朗的伪装能维持多久。

在大殉教的年代,刑场的栅栏外还有人支持切支丹死囚。但如今支持者都会被当场逮捕,步栅栏中人的后尘。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来凑处决切支丹的热闹了。

栅栏之外,目睹处决全程的吉井哀叹一声,对身旁的统太郎道:“唉,怎一个惨字啊……”

“远在家乡的家眷若得知至亲这般惨死,不知会做何感想……”统太郎和栅栏中人非亲非故,却心如刀割,只感觉体内那另一半唐人血脉滚滚发烫。

在归途,两人一路无话,脑海之中全是那惨无人道的一幕幕场景。“你发现没有?”吉井忽然打破沉默,“阿兰老板娘也来观刑了。”

“噢?真的?”统太郎略有惊奇。他既没看见阿兰,更没法把自家姐姐和信奉天主教的唐人扯上关系。统太郎转念一想,阿兰虽是女儿家,却生性古道热肠,她也同样有一半唐人的血脉,来给苦命的同胞祈福,也亦无不可。七名唐人在日本无亲无故,有同胞在场送行,也不算走得孤独。统太郎斟酌再三,谨慎答道:“老板娘怕是见这七人无亲无故,心生同情,专程来给他们诵经祈福的。她就是这善良的性子,要不怎会收留我们?”

“祈福?还指望他们能成佛?”吉井苦笑道。

对方忽然来这么一句讽刺,让统太郎有些摸不着头脑:“此话怎讲?”

“‘诵经’无外乎‘南无阿弥陀佛’,切支丹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吗?”吉井这番话说得面无表情,脚下木屐踩着石阶,“咔咔”作响。

“为何又扯到切支丹?”统太郎总觉得这词汇有一股异样的感觉,似乎在“生”和“死”之间徘徊,又有些异域情调,让人联想到阎罗地狱……

“你和阿兰老板娘的关系想必非同一般吧?这世道,哪有人能义无反顾地收留你这样的是非之人……但阿兰老板娘做到了,情分都到这种地步了,你真的不知道阿兰老板娘的身份?那我真是高估你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身份?”

“还能有什么身份?阿兰老板娘是切支丹。”吉井语气不变,就像在唠家常。脚下已经由石阶换成了湿漉漉的草地。统太郎停下了脚步,看着吉井随脚把一块石子踢进身边的小河里,“扑通”一声,仿佛沉入了统太郎心底,让他感觉浑身冰凉。

统太郎压低了声音,紧张地质问道:“莫要胡说,你可有根据?”

“你可还记得那日,阿兰老板娘带了阿仙姑娘来,还让咱俩让出二楼房间给她们单独说话?”

“自然记得,那又如何?”

“我留心去打听了一番。你猜如何?那日恰巧是七名唐人被捕之日。”

“此话当真?”

“我再浑球,也不至于拿切支丹说笑。”

“你怎么留心的?”

“我一看到那阿仙姑娘,就觉得她有心事。不知你听到没有,我们刚走出屋子,里头便隐约有些抽泣声。想必是没了外人,那姑娘一时没忍住。”

“你太多心了,我丝毫都没听到。”

“不仅如此……”吉井继续道,“咱们下楼后,楼上传来阿兰老板娘的月琴声。我虽是个粗人,却略通音律。那琴声和寻常相比多了一丝慌乱。”

“仅凭这几点就断定阿兰老板娘是切支丹,也太……”统太郎仍残存有一丝侥幸,又不得不承认吉井的猜测很有说服力。

“确实不够,但自那以后,我便暗自留心老板娘的神色举止,越是观察,便越能笃定心中猜测……你且宽心,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不会告密。”

“难以置信……”统太郎嗫嚅道。

“老弟,觉得难以置信不见得是坏事。人活于世,知道得越少越轻松。”吉井一脚踩在泥泞之中,抬脚时用力过猛,带起一摊泥水,飞溅到了统太郎的额头上。统太郎没说话,默默地拭掉额头上的泥水。

从回城的山道上,可一瞥长崎的一隅海景。统太郎眺望着海面上飘扬着的船帆,思绪万千。两人经过一棵古松,走在前头的吉井忽地驻足,而魂不守舍的统太郎险些撞了上去。

“统太郎……”松树后传来一声呼唤,统太郎听出来是阿兰。

“这叫说曹操,曹操到!”吉井笑道。

“你们正聊我?别是在背后数落我吧?”阿兰豁达地笑道,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笑声,此时听起来却有几分不由衷。

“哪能呀,我正夸老板娘人美心善。”

“您真爱说笑。”阿兰态度一转,严肃道,“吉井大哥,我想和统太郎单独说两句,您能否回避一下?”

“哎哟,那我可真碍事了。你俩不会是……”吉井的眼神顿时暧昧起来。

“您何必明知故问呢?朝夕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您应该早就瞧出我和统太郎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了。”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姐弟说话了。我这就靠边站。”吉井四下张望,想寻一处地方歇息。

“我俩不知要耽搁多久,要不您先行一步?”

“嗯,那回头见。”吉井似乎事不关己一般,扭头便走。

“阿姐,出什么事了?”吉井还没走远,统太郎就毫不避讳地称阿兰“阿姐”。现在没有隐瞒两人关系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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