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
中
小
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41)
作者:日]陈舜臣 阅读记录
“这有何难?弟弟明日便遣帐下手艺最高超的大厨去哥哥府上侍奉!”郑成功心里苦笑,他的确要遣人去“侍奉”这位堂兄,只不过,这些人手中的刀不是用来切菜的,而是用来取人性命的。
“那哥哥就拭目以待了。天色已晚,我们差不多该返回了。”郑联醉醺醺道,浑然不知自己的“陨落”时刻即将到来。
郑联此行赴宴,随行人员包括美女不过二十余人。在自己的地盘上,他没有丝毫戒备。虎溪岩距万石岩不过一公里,郑联执意要散步醒酒,打发女人们先行乘轿离去,自己只带了十数人,提着灯笼在山道上慢悠悠地步行。
“把灯笼灭了,别损了本将军赏月的雅兴!”郑联仰望金黄的满月,心情大好。
“将军说得是,这白夜如昼,无须灯火。”随从奉承道。
“扔了扔了,难得这般大好的月色,几盏破灯笼当真煞风景!”郑联言罢,作势要扔灯笼,本就昏暗的灯火更是摇曳不可见,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将军当心脚下,这附近道路崎岖不平……”随从们不禁捏了把冷汗。不提醒还好,这一提醒,郑联更较起劲来,骂道:“混账!这万石、虎溪、仙洞是本将军的后花园,别说是摸黑了,就是闭上眼又有何妨?”言罢,他将灯笼奋力一投。但毕竟酒醉无力,黄色灯笼只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圆弧,落在了不远处的山道旁。眨眼间,灯笼所落处竟冒出火苗,且越烧越旺。
“烧起来才好,这狗屁世道,都化作灰烬吧!”郑联疯癫大笑,满嘴尽是醉言醉语,不知所云。
“将军当心,前方有陡坡。”随从提醒道。
“本将军在自家后花园里散步,要你提醒?”郑联非但不听,反而小跑起来。
“哎呀,记起了、记起了!半山塘,那神婆说的就是这里!怎样,你等看不看得见本将军?本将军是不是‘陨落’了?”郑联忽然兴奋地问身后的随从。
“属下仍看得见将军……”随从只能如实作答。
就在此时,路边的巨石后边传来一声叫喊:“侯爷不必着急,马上便要陨落了!”
“何、何人在此?”郑联愕然道。
“即将陨落之人,问有何用?”一名黑衣男子从容地从岩石阴影处现身,他浑身上下融于黑夜,唯独那白头巾甚是耀眼。男子的右膝处隐约可见瘆人的冷光,想必是出鞘的利刃。
“你、你……”郑联使劲地揉了揉通红的双目,他甚至没法辨认眼前的男子是幻觉还是现实。
“有刺客!”随从立刻意识到情形不妙,转眼间就将郑联团团护住。然而这些随从今晚也喝得七荤八素。郑联一看,这群手下两脚发软,站都站不稳,这才暗道不妙,酒也醒了七八分。
刺客可远不止眼前男子一人,不知何时起,郑联一行人已被数十名持刀壮士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皆是黑衣裤、白头巾,显然是为了避免误伤到自己人。
“全部斩杀,一个不留!”某个刺客发号施令道,声音不带一丝起伏,似乎胜券在握,唯独顾虑没能斩草除根,可见刺客势大,绝不止现身的这数十人。郑联好歹是一军之将,哪怕再醉酒,这种细节还是可以察觉到的。
“郑森小儿设计害我!”郑联咬牙切齿道。他立刻便猜出了幕后主使,但为时已晚。
“啊!”只闻一声惨叫,防守方的左阵瞬间崩溃,紧接着是前方、后方,打斗声、惨叫声响彻夜空。密密麻麻的白光逐渐朝郑联逼近,预示了他的“陨落”。
郑联甚至都没有拔刀。拔了又如何?再者,他整日沉溺酒色,不知多久没拔过刀了。忽而眼前刀光一闪,郑联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乳臭小儿!你竟敢……”
“乳臭小儿”指的自然是郑成功,郑联一直以来总是故意以乳名森叫郑成功,在背地里则暗骂其“乳臭小儿”,可见他根本没把堂弟当回事。
郑成功是郑家长男,名正言顺的家主继承人,不仅如此,他还是隆武帝钦点的“国姓爷”,可谓集万千恩宠于一身,郑联早就对此心存嫉妒,并刻意轻蔑对方,以掩盖其嫉妒之情。“乳臭小儿”“死小鬼”,似乎用了蔑称,就能高对方一头。
其实,郑彩在出征前夕曾特意叮嘱过他这个不靠谱的弟弟:“这些日子,国姓爷的舰队总在厦门海域游荡,我此次出征在外,你得万分谨慎。”
郑联不屑一顾道:“兄长,你太过高看那乳臭小儿了,还是说你被他那‘国姓爷’的虚衔给唬住了?”
郑彩见弟弟不听劝,只好无奈启程。他曾任明军总兵,和郑成功一同北上江南抗敌,对这位家族后辈的统兵能力颇为赞许。即便兄长百般叮嘱,郑联见其上船后,还是暗地里嗤笑道:“我这兄长真是越活越回去,竟让一个虚名给唬住了。”
头上吃了一刀,郑联瘫软在一旁的巨石上,痛苦地喘息着。鲜血覆面,流进双眼,他只能勉强看见白头巾在眼前晃动。郑联自知要命丧于此,刚想认命地闭上眼睛,肩头又一阵剧痛袭来,下一瞬间,恐惧、痛楚,仿佛一切都消失了……定远侯郑联,就此殒命半山塘。
“一个不留,全部斩杀!”刺客头子不断重复着那道命令。
半山塘上血雨腥风,虎溪岩这头却宴会正酣。郑成功在席上如坐针毡,无数杯酒水下肚,却不觉醉意,反倒太阳穴如打鼓般震动,绷紧的神经似乎随时会爆发。
林统云给好友的空杯斟满酒,提醒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从今往后,将会有更多苦楚纠缠在前,切不可纠结于一时。”
郑成功点头,面露微笑,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在强颜欢笑。
“统云,陪我喝两杯。”郑成功看似释然地举起酒杯。
明永历四年(1650)八月十七的黎明,中秋刚过的厦门岛仍然酷暑难当。郑成功将岛上所有部将紧急召集到郑氏兄弟的帅帐。部将们被搅扰了清梦,满脸的不明所以。
郑成功站在帅位上,双目通红,眼角隐有泪痕,默不作声。部将们见他如此悲愤,便知事关重大。偌大的帅帐挤满了人,却沉默得令人窒息。终于,郑成功开口了,但并非是一句话,而是一声惨绝的恸哭……他捶胸顿足,竭尽全力向在场的人倾诉自己的悲痛。
“诸位!”郑成功强忍住泪水,以前所未有的激昂语气吼道:“成功的堂兄……定远侯,昨夜在半山塘遇刺身故了!”
众人哗然。
半山塘,真是半山塘?
比起首领遇刺,众将似乎更在意别处。他们几乎都听说了昨日的“妈祖”奇闻。难道那神婆的预言是真的?
众人的释然竟大过了悲愤,这正是郑成功想看到的,他继续道:“谋害定远侯的元凶眼下还未查清,但十之八九是鞑子所为。定远侯是我郑成功的同族堂兄,弑兄之仇不共戴天!传令下去,提供凶手线索者,赏赐千金!”
沉寂的帐内再度沸腾,众将议论纷纷。郑成功本以为在场者中会有郑联之心腹,将矛头指向自己,不承想根本没有此类声音。看来,没人相信堂堂国姓爷会谋害自己的同族……
“定远侯已故,诸位往后有何打算?”郑成功环顾了一圈众人,“是否愿辅佐成功北伐,痛击鞑子,为定远侯报仇?”
刹那间,骚乱化作整齐划一的高亢回应:“属下愿追随国姓爷鞍前马后!”在场众将之中,总该有那么一两个人对国姓爷心存疑窦,但即便真有这样心思缜密之人,必然也会有所顾忌:国姓爷敢下这手“险棋”,八成是做了十足的准备。且不说厦门岛,至少这大本营怕已是对方的囊中之物。若此时不降,恐怕不能站着走出营帐。
鼓浪屿军和厦门军本是同根生,或许在领导阶层看来,侍奉永历帝还是效力鲁王,是重于性命的“皇室正统”之争,但在士卒们眼里,都不过是同胞间的派系之别罢了,追随哪一边并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