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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29)
作者:日]陈舜臣 阅读记录
安平城直通外海,甚至可以说海入城池。载着郑芝龙及其五百名士卒的船舶刚启航不久。此时,一艘满载生丝的对日商船停靠在岩壁边。码头上,郑成功紧握着友人林统云的手,用日语说道:“统太郎,我郑家的命运,便托付予你了!”
“挚友之托,怎敢不尽力!”一身汉服的林统云说道。
“劳你这般长途跋涉,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并非如此,我又何尝不想回到日本,再睹家乡风景。”
“一路顺风……”郑成功听见船夫高喊启航,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林统云此行假扮大明商人,跟随他一同返日的还有一人——无尘庵的莽汉铁塔。他正站在甲板上,向码头挥舞着蒲扇般的手掌,眼里只有立在仓库屋檐下的程家小姐淑媛。
淑媛以及无尘庵的住客们,包括借宿的铁桥道人等,全部在清军围城泉州之前来到安平避难。林统云心中涌起一丝离别之苦,尤其是对那屋檐下的少女。与大明后会有期,又或者应该说与无尘庵……林统云忽地反应过来,让自己依依惜别的竟不是大明,而是小小的无尘庵。大明已名存实亡。商船渐行渐远。
多喜姨到哪里去了,怎不见她来送别?想到这里,林统云下意识地望向郑成功的方向,但好友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林统云在心里不由得埋怨了一句。就算忙碌,连目送挚友远行的空闲都没有吗?但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如今郑成功肩负着郑家的前途命运,怕是一刻都不敢耽搁,安排撤退事宜去了。林统云对挚友又生出了几分难以名状的情感。早年,林统云对福松只有钦佩之情,觉得此人七岁便离开娘亲,离开生他养他的日本,是何等的了不起。以至于每当他感到孤寂、无助时,都会呼唤“福松”以勉励自己。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生出了一种想要拍拍对方肩膀、说上几句体己话的亲近之情。
唉,可苦了多喜姨……林统云脑海里浮现出那位苦命母亲的脸。掐指算来,多喜姨到大明还不足一年,在这异国他乡,想必她过得如履薄冰。今日郑芝龙启程赴福州,带走了颜夫人及其子,多喜则被留在了安平。林统云多少能猜到多喜的心思。她十有八九是不敢看到返日的船舶,怕自己会难忍思乡之苦。船舶驶出水门,隐约能看见金门岛的轮廓。
郑成功的确军务繁重,但毕竟是给挚友送别,又有要事相托,他何尝不想挥手目送对方出水门。然而商船刚离港,甘辉便神色慌张地来到郑成功身边,耳语道:“多喜夫人自尽了,还请速归。”这短短两句犹如业火,郑成功感觉自己浑身发烫。下一刻,他已着了魔似的朝家里狂奔。
“为何!为何!为何!”
他想哀号,想流泪,但这噩耗来得太过突然,他还反应不及,心里乱成一团。多喜的厢房在郑府的最深处,留在家中的女眷已聚集在门外,只有郑成功的发妻守在母亲床边。
见此情形,郑成功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我是一家之主,万不可自乱分寸。”他一步步迈向母亲的床榻。此时,纱帐已被系在两侧,但仍遮挡了大部分视线。来到床前,郑成功也没能看见母亲的面容。他跪在床边,朝帐子里望去,这一望无情地击碎了郑成功最后一丝理智。
多喜面覆白布,身盖白被,但白被靠近脖颈的边缘,有渗出的血迹——她是用匕首自刎而亡的。恍惚间,郑成功仿佛看见那抹血红正渐渐扩散开来。
“母亲走得……很安详。”妻子轻轻地移开多喜面上的白布:死去的母亲神情安详,宛如安睡,但这份安详之下藏了多少无人知晓的痛苦?
郑成功心碎欲裂,在心底发出呐喊,几乎要震碎五脏六腑。他想释放,但作为一家之主,他不能这样做。他耗尽浑身气力,强保一丝神志。悲伤刹那间占据了他的心神,让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效仿身旁沉着冷静的发妻。
妻子见丈夫游离于崩溃的边缘,在其耳边提醒道:“族人都在关注您的一举一动,切勿失态。”此言犹如腊月寒风,让郑成功遍体冰凉。发妻的提醒让他在丧母之痛的煎熬中将混乱如麻的思绪汇聚成了悲恸。
一声哀号突破了咽喉的最后一道防线,下一刻,郑成功趴在母亲的遗体上放声痛哭。泪水打湿了他死死攥住的那块沾染了血色的尸衾。不知过去多久,他已泪尽声枯,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
发妻董氏在一旁低声称赞道:“夫君方才的哀哭痛彻心扉,很是得当,想必族人无不因之动容。”
照汉家习俗,子女遭父母丧,必须放声痛哭,名曰“哀哭”。哀哭得好,就会得到世人的称赞。
方才郑成功的痛哭纯粹出于真情实感,没半分做作,发妻却称赞其哀哭得当,这份冷静让郑成功心生一丝畏惧。郑成功突然意识到,发妻董氏确实是一位贤内助。母亲自刎得突然,多亏了董氏沉着应对,宅内才能像这样有条不紊。
“她还是这般沉稳……”
郑成功素来对这位年长自己一岁的发妻又敬佩,又有一丝排斥。董氏确实是能独当一面的正房妻子,但郑成功反而越发思念那名和自己有过露水情缘、单纯懵懂的艺伎少珠。临别前,郑成功将她托付给了好友陈方策,如今南京失守,也不知她是危是安……
听闻夫君叹息,董氏知其情绪稳定了,便轻咳道:“母亲留有一封遗书,但上面是不可解的异邦文字。”言罢,她将一张纸递给郑成功。这是多喜从家乡日本带来的纸,粗糙的纸面上只有寥寥几行以平假名竖行写就的文字:“吾儿福松,母亲不愿拖累你,先行一步了。吾儿如此有出息,母亲此生无憾,只祈求吾儿能不悔初心,做一名顶天立地的武士。”
郑芝龙一行从闽江逆流而上,在福州城附近登陆。此时,福州已在清军统帅博洛的掌控之下。清军方面早已对郑芝龙这次的投诚有所准备。“大耳”林一祥四处奔走,为郑芝龙扫清了许多阻碍。郑芝龙无数次在心里叮嘱自己:故作倨傲,堂堂应对。
占领泉州的清军之所以没一鼓作气进军南安,还得归功于郑芝龙的暗中调停:“贵国与我尚在交涉中,这样贸然出兵,是不想谈了吗?”清军不敢相逼太甚,便中途折返,退回了泉州。与此同时,郑芝龙的降表已通过隆武政权的兵部尚书郭必昌之手呈给了清军。清廷承诺给郑芝龙广东、广西、福建三省,至于是三省总督还是三省藩王,不过是名义的问题,可以之后再做商讨。
清军统帅博洛遣使者在河畔相迎,来的都是高级官员,郑芝龙大悦。一行人进入福州城后,便被引到了营帐,接风的宴席已经摆好了。博洛亲自到营帐门口迎接。他紧握郑芝龙的双手,热情地说道:“终于盼到了郑将军!有郑将军相投,乃是我朝创建以来的最大幸事!”
“岂敢,若无殿下引荐,郑某何来今日?”郑芝龙笑盈盈地客套道。他是一军之帅,更是巨富商贾,对这些客套话早已信手拈来。博洛挽住郑芝龙的胳膊,催促道:“不提这些,郑将军长途跋涉必然乏了,我略设了薄宴给您接风洗尘。这几日且一醉方休,公事稍后再谈也不迟!”
郑芝龙素来海量,更何况既是谈判,免不了要相互试探,微醺之下反而方便行事。但这酒宴一开便是三天三夜,郑芝龙再海量,也喝得烂醉如泥。酒醒之时,郑芝龙已在轿中颠簸了。
他忙问轿外的清军将校:“这是往哪里去?”
“回禀将军,我们正在前往京师。”
“我随行的五百名士卒现在何处?”郑芝龙暗道不妙。
“属下不知,或许还在福州?”
郑芝龙挑选的五百人全是百里挑一的勇猛之士,李业师、周继武更是郑军中数一数二的将领。只要有此二人相随,郑芝龙哪怕是龙潭虎穴都敢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