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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海风暴:郑成功与大明王朝(出书版)(16)
作者:日]陈舜臣 阅读记录
“定了福州改称天兴府。他们在商议年号,怕是要折腾到日落了。”
“父亲有何高见?”
“问我吗?我的高见就是尽早结束这无聊的议论。”
“孩儿倒是有拙见,不知父亲是否采纳……”郑森道。
“我正愁插不上话,你但说无妨,让我也能插上两句。”
“孩儿建议……父亲在这些官员面前务必要发表意见。”
“你是建议我和那帮腐儒辩上几句?”
“新朝初立,父亲应多言多行,处事高调,以在众人心中树立领导权威。”
“依你的意思,说得越多,地位越高?”
“未必,但至少能表达父亲对新政权的热忱。”
郑芝龙苦笑道:“为父一向寡言少语,你又不是不知。”他面上有说有笑,心中却颇为踌躇。弟弟郑鸿逵送来的这“礼物”确实贵重,若运用得当,可受益无穷。但在他看来,押宝在这上无异于一场豪赌,获利的概率甚至不到一成;若是求稳,就不该和这人扯上干系。
以郑芝龙从商多年的眼光来看,明王朝覆灭乃命数已尽,不可逆转。麻烦的是儿子郑森不是商人,没有继承他的事业。对此,他有自己的打算:森儿虽然有些眼拙,性格太过忠直,但这孩子天赋异禀不假,若善加引导,必然前途无量。复兴大明之事,且先由着他的性子来,不可急于反对。
“能否烦请父亲将孩儿的观点转述?”郑森道。
“你这是把为父当作传话的了?罢了,你想转述什么?”
“首先是年号之中必须要有‘武’。道理很简单,要复兴大明,非‘武’而不能。”
“嗯,有道理。”郑芝龙点头。细数唐王麾下文武官员,只有郑氏一族拥兵。郑家就是新政权的“武”。这年号里的“武”就是郑氏一族。
郑芝龙归席后,新年号很快就有了论断。在既定‘隆’的基础上,郑芝龙提议道:“‘隆’后需有‘武’,只有‘武’才能带来‘隆’!”此言一出,无人反对。张肯堂附和道:“如今天下大乱,正是用武的时代。”
即便此后天下重归太平,年号也不可能变更,除非天子驾崩。唐宋年间,一任皇帝在位期间,凭治世情况,有可能改元数次。但自明起,便有了“一帝一年号”的制度。清袭明制,日本在明治以后也开始效仿此制度。
何楷深以为然:“今年是乙丑年,光武帝复辟汉室凑巧也在乙丑年。年号里有‘武’,是难得的吉兆。”
一向沉稳谨慎的吴春枝也忍不住喜上眉梢:“可喜可贺,汉朝之建武,我大明之隆武,交相呼应,一脉相承!大明天下复兴有望,其威隆隆!”
“‘隆武’年号已定!”黄道周兴奋地站起身来,“择吉日操办登基大典!”
吉日之议很快就有了结果,定在立秋的前一日。
“哼,耍猴戏。”肃穆的登基大典之上,列席于百官之首的郑芝龙在心里暗讽。他提议年号带“武”完全是出自私心,谁知这帮文官竟能扯上光武帝复辟汉室……罢了,就当是圆了森儿的心愿。反正,这耍猴似的政权根本走不了多远。郑芝龙是弘光政权钦封的南安伯,而今又成了隆武政权的平虏侯,旋晋平国公。连把唐王“拣”回来的郑鸿逵,也混了个定西候,旋晋定国公。
登基大典完毕,郑芝龙返回在福州的住所。看猴戏就罢了,还亲身参演了一番猴戏,真是身心俱疲……他坐在椅子上,舒展四肢,正准备小憩片刻,突然从厢房的阴影处传来低沉的嗓音:“大人似乎很劳累。”
“是谁?”郑芝龙警觉地站起来。
“‘大耳’拜见大人。”这人席地坐于厢房一角。厢房宽敞昏暗,这人只要不作声,轻易察觉不到。敢这般私闯郑芝龙下榻处的只有一人。察觉到说话人的身份,郑芝龙语气一变,不慌不忙地问道:“一祥,你何时回来的?”
自称“大耳”的男子起身走出阴影。此人确实长了一对异于常人的大耳,约莫三十五岁。他正是郑芝龙麾下最得力的间谍,姓林,名一祥。清军南下直逼杭州那阵子,林一祥奉郑芝龙之命北上探查清军底细。郑芝龙侦察敌情并非为了备战,而是为了判断是战是降。
“属下刚进福州城便碰上了登基大典。看这阵势,似乎非同小可。”林一祥语气揶揄。
“哼……清军的实力果真这般强?”郑芝龙严肃地问道。他理解对方为何语出揶揄:强敌兵临城下,这边还在操办登基大典,岂不是可笑?郑芝龙重用林一祥多年,从其细微的表情语气,就能猜到谍报结果。
“是的!”林一祥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快刀斩乱麻的强。没有登基大典,没有封侯封爵,有的只是用兵如神、势如破竹。明清之战孰胜孰败,已无悬念。”
“你可有应对之策?”郑芝龙忽然压低了声音。
“大耳”林一祥除了打探消息,郑芝龙允许他自行依情报采取对策。
“属下去见了黄熙胤。”
“噢,据说此人降清,混了个御史的官职。”黄熙胤出生于福建泉州府,和郑芝龙算半个同乡,是第一批降清的大明官员。
“卑职建议,大人应尽早有所决断……拙见而已,望三思。”林一祥劝道。
“唉……”郑芝龙叹气。对方口中的决断,就是降清。他深知,林一祥的“卑职建议”和笃定无异,若再加上一句“拙见而已,望三思”,准确率会落到八成,但八成和笃定也没什么区别了。
“大明就真的毫无胜算了?”郑芝龙不甘心地确认道。
“若明宗室能将所有心力投注在复兴大业,而不是这类庸腐的典礼上,或许还残存两成胜算。毕竟清军如今也被逼到悬崖边上。”
“悬崖边?此话怎讲?”
“清廷刚颁布了剃发令。”林一祥答道。
汉人自古以来都是束发加冠,而女真人的风俗却是剃头编辫。清军初入北京时,政策宽松,允许汉人随汉俗。但对汉政策逐渐严苛,剃头编辫成了强制,甚至被视为服从的象征。剃发便是服从,留发便是反抗,对外来政权而言就没有更一目了然的辨别方法了。
清军虽在扬州吃了苦头,却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南京,之后更是势如破竹,几乎没遇上多少抵抗。这更坚定了清廷改汉制的决心,其第一步便是剃发令。谁知结果让清廷猝不及防,各地汉人为留发接二连三地起义,但越是这般,清廷便越不能服软撤回剃发令。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这场由剃发令引起的天下震荡,给了一两成复兴大明的可能。
“竟有此事……换你会怎样应对?”
“若是卑职,便分注押宝,大注押清,小注押明,这样最稳妥。”林一祥的一对大耳随着话语而颤抖。林一祥是郑芝龙发妻颜氏的族人。颜氏是郑芝龙归国后所娶的妻子。她取代了平户的多喜,成为郑家正室。而今颜氏一族仰赖郑家之富逐渐壮大,但在他们眼里还有根眼中钉,那便是郑芝龙和日本妻子诞下的郑森。
林一祥口中的“小注”,不必多说,指的就是郑森。所谓分注押宝之策,就是郑芝龙求稳,让郑森犯险。无论结果如何,都能留有余地,相互帮衬。说得直白些便是:舍郑森一人之安危,保郑氏全族安泰。
林一祥补充道:“请带森少爷去面圣。森少爷这样的少年俊杰,陛下必然喜爱有加。森少爷若得陛下青睐,必定激奋。”
“有道理,所幸我把森儿带在身边,要做就要趁早。”
“甚好,事不宜迟,明日便可带森少爷面圣。”郑芝龙点头道。
郑芝龙有十成信心,只要隆武帝见了郑家这才貌双全的孩子,必然会青睐。郑芝龙生得相貌堂堂,郑森不仅继承了父亲的英俊仪表,更多了一份父亲所欠缺的知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