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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与少女 (出书版)(16)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吴曦 阅读记录


我曾经调查了不少有关情趣娃娃的资料。

当和朋友们一起畅谈男人的欲望时,某种意义上处于话题极点的“情趣娃娃”是不可避免会触及的。这时候,与其称呼为情趣娃娃,叫它“抱枕妻”[2]更加合适。然而,在我们日本绵延不绝的成人玩具史上,抱枕妻这个东西,与其说是男人的向往,倒不如说是令人忧伤的产物。“万不得已被流放到爱之荒野中的男人,施展苦肉计方敢悄悄购买,又让哀愁愈深几分、令人沉吟的道具”恐怕才是大多数人的见解。说白了,成人玩具本身就并非能够满怀憧憬高声谈论的东西,而“抱枕妻”乃具有等身或接近等身尺寸的“人偶”,更是脱离身为道具的本分。在“露骨的拟真倾向”与“现实”之间那个充斥着苦涩的深渊,何尝不催人泪下、引人欢笑呢?

我们下定决心,绝不沉溺于此种自虐行为,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然而一切都止于一场命运般的邂逅!

从下定决心的我们眼前拂去偏见迷雾的,正是某著名制造公司生产的抱枕妻。不,已经不该叫“抱枕妻”了,她有了“情趣娃娃”这个新名字。她的价格贵得异乎寻常,而她也美得异乎寻常。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现代文明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这令我们兴高采烈。

正当我们还围绕着这个话题三言两语的时候,我突然得了个小说奖,轻而易举地收到了一笔与身份不相称的巨款。而此刻在我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主意,并非把老家的屋顶重新粉刷一遍,并非支付学费,也并非去祇园花天酒地一番。我想到的其实并不是现实的需求,而是“买得起情趣娃娃了”。那是通往未知世界的入口,也是男人的浪漫。毕竟某著名制造公司推出的高级情趣娃娃要卖五十多万日元呢。能像这样一掷千金的机会,如果错过当下就再也不会有了。

从结论而言,我终究还是没买情趣娃娃。因为在查了不少资料之后,我发现情趣娃娃打理起来很麻烦,也因为现金到了手上就舍不得花出去了。更因为我未尝体会过足以令人越过最初那一线的孤独感。而最大的原因,便是当我在网上读过一些对情趣娃娃有着非凡热爱的先人所写的文章后,才意识到“这并非我以轻浮的好奇心便能贸然踏足的道路”。到了这一步,情趣娃娃早已不是用来处理性欲的道具,而是理应倾注爱情的同居对象。

曾几何时,我觉得人偶是很可怕的。我很厌恶妹妹心爱的法国洋娃娃,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睡觉时要把娃娃放在身旁。如果我真的把情趣娃娃请回家会怎么样呢?我感到害怕,是因为感觉娃娃仿佛是活物一般。情趣娃娃其实也挺可怕的,但我会先用性欲来蒙骗自己。那么要是借着性欲与情趣娃娃厮混熟了,我那发自根源的恐惧感一定很快会转化为强烈的爱情,这比着了火还要明显。因为我对人偶的恐惧感正是来自从它身上感受到的生命力。也就是说,如果我得到了情趣娃娃,或许会与她一起封闭在温柔乡中。我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越过这条线。走上遍布荆棘的道路去追求情趣娃娃之爱,这不符合我的做派。于是我只好放弃了。

我的情趣娃娃购买计划受挫,反倒在日后给我计划书写的李尔王现代版带来了灵感。

把考狄利娅写成情趣娃娃是个好主意,可这么一来我就更害怕写结局了。李尔王最初是因为考狄利娅不善言辞拒绝了她,而他所看重的另两个女儿背叛了他,令他陷入绝望,最终与考狄利娅一同死去。被现实女性背叛而坠入失意深渊的男主角会与情趣娃娃一起走入温柔乡,从此皆大欢喜吗?我可没有那么心胸宽广。于是,现代版李尔王彻底失败,根本看不出哪部分像李尔王。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篇小说的原型是《李尔王》。

尽管我没有踏足那个世界的勇气,但我能够理解那亦是一种爱情的世界。迷上情趣娃娃也好,迷上现实女性也好,其中都交织着重重错觉与妄想。我们每日都费尽心思去克服人际关系的破裂,而这样的心思也使得爱上情趣娃娃成为可能。毕竟现代科学已经将情趣娃娃提升到了“外表酷似人类”的程度。情感代入越来越容易,之后全看本人的意向如何。很难说这条路最终将通向哪里。

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做出“情趣娃娃等同于现实女性”之类荒唐的断言,我丝毫没有这样的意思。虽然我对情趣娃娃很有兴趣,但心中依然偷偷怀揣着对现实女性的梦想,只能说我实在是精神可嘉。

(Eureka 2005年5月号)

[1]李尔王的三个女儿分别叫高纳里尔、里根、考狄利娅。——译者注。

[2]日式外来语“Dutch Wife”,是情趣娃娃的早期名称。——译者注。

淋湿的英雄

即便自诞生于世至今已经经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不管多少次痛感自己的无能,我依旧无法抛弃“世界以自己为中心旋转”的地心说。正因为我是这种人,所以能让我真正景仰的人几乎不存在。

这个世上的确有出类拔萃的聪明人、艺术才能超群的人、在体育中大显身手的人,或是擅长经商的人。我对他们都分别致以一定程度的敬意。可是说到底,他们终究也不过是“卓越人群”其中之一而已。他们只是在他们的领域肆意展示才能与努力成果而已。光是这些还不太足够。我不会轻易地向他们表示景仰。

值得我景仰的是一个男人。我们先把他叫作“明石”好了。

他毕业于大阪一所私立男校,据说高中时期就因别有特色而驰名全校。他与生俱来又深不可测的头脑与感性在男校这个残酷的环境中得到了千锤百炼,接着又延续到了大学中。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大放异彩呢?

我们属于同一个班级,一见面就意气相投。

他的头壳大概天生能比别人多装一些脑子,眼神锐利如炬。他对一切事物都抱有不动如山的宽广胸怀,对看不惯的人却无比冷酷,谈锋锐利地将其批至体无完肤。他比我遇见过的任何人都聪明,逻辑极其严密,他向往以知性解读感情的瓦肯星人(出自《星际迷航》),却又是个浪漫主义者。常言道“英雄皆好色”,他也不例外地很好色,可是与现实中的女性接触时却屡屡碰壁。他自然陷入了郁结。他无可奈何地将郁结转化成了妄想。妄想又变成了笑料。于是他便将自己高速运转的头脑一次又一次毫不吝惜地浪费在妄想上。看到他的处事风格,想不折服都不行。

在大学时期,我从他身上受到了许多熏陶。我学会了拥有自尊心,学会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同时又保持客观,学会了放飞妄想,学会了抵抗排山倒海而来的感伤主义并反过来利用它的“精神柔术”。他或许会说,我根本没想教你这种玩意儿,我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我们明明在说这么愚蠢又有趣的话题,却只有我们自己在听。太浪费了。我们得把本钱赚回来啊。”

我曾经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

书写拙作《太阳之塔》的契机也正源于此。

留级的我和参加司法考试的他,一同度过了大五的苦闷日子。独自负担学费的他因为财政危机,最终还是放弃了留在大学。他从大学五年级的秋天就突然开始找工作,只有一家大银行肯招他,而他也顺利地入职。另一方面,我也总算考进了研究生院。从那年晚秋起,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写《太阳之塔》。

在研究生院的第二年,《太阳之塔》得了奖,确定要出书的时候,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你那些羞耻的过去就要公之于众了,没问题吗?”我问。

“无所谓。我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可耻的。”他说。

如是这般,假如《太阳之塔》真的值得一读,那其中一半的趣味都归功于他这个人中英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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