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吧!梅洛斯:新解(出书版)(18)
作者:[日]森见登美彦/译者代珂 阅读记录
紧挨着老楼大门的一间房里,住着一个脸色跟这栋公寓一样阴郁的男人。他当初经大学生活互助会介绍住进这里,马上就快三年了。
这男人不过是被社会所抛弃的众多颓废大学生中的一个。学校时去时不去,学习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靠着给白川大街上一家小书店看店赚点儿微薄薪水,不过也是一到手就花完了。
男人喜欢买动画DVD和旧书,从古董市场上淘一些来历不明的破烂儿。他在那间四叠(2)半大小的房间里度过了三年岁月,如今那里早已塞满闪耀着美丽光辉的DVD、标题晦涩难懂的脏兮兮的旧书,还有就是那些诡异的破烂儿。让身边永远堆满这些东西,这就是男人的人生,男人的世界,男人的梦想。房间里一只硕大的陶瓷蛙大张着嘴,里面塞的是《科学小飞侠》的DVD。掀开某处厚重的帘幕,结果后面是个电视。
男人最喜欢宅在房间里写小说,一坐就是好几天。他从前就擅长写东西,但一写起小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写得一点儿都不好看。没有一个人说他的小说有趣,他奉为老师的斋藤秀太郎也看不上他,说他“没有才华”,但男人并未就此停笔。原因就是,被那些离奇的物件包围,屏息凝神,胡乱写一些喜欢的东西,常常让他感到一种无以复加的幸福。他想,如果能永远这样继续下去就好了。
而且,他有写不完的东西。
“感觉世界仿佛尽在我的掌握中。”
他曾这样对一起打麻将的伙伴们说。
那种生活可以说是孤单又寂寞,可在男人自己看来,那却是他极度热爱的无可取代的生活。房间里视线所及之处,每件物品都有其价值,对男人来说那些东西没有一件是不美丽的。那就是整个宇宙。为了守护这小小的宇宙,男人自己做饭,为的就是节省伙食费。而且他连手机都没有,日常联络全靠楼梯口那个粉色的公用电话。
哪怕一整个星期不跟人说话,就自己一个人待着,男人也从不觉得寂寞。但就连他这样的人,也讨厌独自看着黎明时分盛开的樱花。
他的房间窗户正对着哲学之道,一打开就能看见樱树林。春天,给屋子开窗换气时,偶尔也会有樱花的花瓣乘着风飞落至屋内。每当花季到来,他都尽量避免在路上无人的时间段往窗外看。
从入学那年的春天开始,男人就厌恶起了风中盛开的樱花。
开始独立生活的那个四月的早晨,肌肤上的寒意让他从梦中醒来。他刚刚搬进来,四叠半房间里还是空空荡荡的。他觉得睡回笼觉太过奢侈,于是决定起身步行去南禅寺。就这样,他走出房间,走到樱花盛开的哲学之道上。
在东山遮挡之下的哲学之道尚无晨光,一片灰暗,路上也没有任何行人。空气冰冷而紧绷,顺着男人前进的方向,如糕点般雪白的樱花一直向前延伸,不见尽头。走着走着,男人停下了脚步,他的心情变得古怪起来。回头一看,身后的樱花同样连绵无尽。繁密的花瓣华丽异常,男人感觉仿佛有一面铜锣在咣咣作响。可实际上,周围没有一点儿动静,时间好像静止了。男人一动不动,直勾勾地望着延伸至远方的樱树林。忽然,他感到无尽的恐惧。终于,男人再也无法在樱花下停留,于是走出哲学之道,逃往白川大街去了。
自那之后,男人就不时想起盛开的樱花。
那古怪的心情究竟是怎么回事?男人认为自己完全没有为凋零的樱花惋惜之意,可一旦孤身来到盛开的樱花下,心情就莫名变得古怪,让人不快。身处赏花宴的席间时,他就不觉得有什么。男人害怕的,只是在清晨空无一人的那一刻,仿佛结了冰似的恣意绽放的樱花。
会不会是童年时有过什么心理阴影?
男人也曾这样想过,但没得到答案。
总有一天,我要稳稳地坐在盛开的樱花林下,好好思考一下这个谜题。我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的心情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他总是这样想,可从未打算付诸实践。
就这样,男人迎来了第四年的春天。
***
某日,男人写了一整夜的小说。
一抬头,苍白而微弱的光穿过落满灰尘的百叶窗照了进来。拉起百叶窗,窗户开个缝,清冷的空气就灌了进来。哲学之道上开满了樱花。男人本可以回去睡觉,却在此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逃避盛开的樱花。男人很少这么早起,他觉得,一旦错过这次机会,恐怕今年也不会独自去看樱花了。这样一想,男人又觉得有些不甘,于是一狠心,决定出门。
清晨的哲学之道上终究是不见人影,只有樱花静静开放。男人心底涌起一阵不快,可他还是快步走进了樱花隧道。很快,耳边响起了吵嚷声,让他很难受。他觉得,就算这样一直走下去,排列在两边的樱树也永远不会有止境。
就在那时,男人遇见了女人。
那女人身着一件纯白的大衣,坐在水渠边的石头长椅上,如天鹅般纤细的脖子耷拉着,看起来像睡着了。“你没事吧?”男人问。女人低声哼哼起来,似乎是喝多了。虽说已是春季,但气温还很低,在这里睡过去说不定要出人命。她能活到现在,应该说是很幸运了。
“在这种地方睡觉会死的哦。”男人轻声道。
女人则说:“我没事,别管我。”说完还抬头看了一眼。男人大吃一惊。或许是因为置身于樱花林下不可思议的那片雪白之中,她的脸看上去仿佛瓷器般光滑,美得就像是个人偶。女人的眼睛迷茫地望向虚空,说了句“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就又垂下了头。男人则直勾勾地盯着她雪白的脖颈。
男人越发不肯罢休,一再重复同样的问话,女人终于站了起来。见她走不了路,男人就把她背了起来。浑身使不上劲的女人身体很重,光是背着她从哲学之道回到住处就很费劲。若是平时,男人绝不会那样甘愿付出,可当时他就是觉得非这样做不可。
女人很听话地进了公寓,在男人的房间里喝茶。她好像已经懒得拒绝了。一头乌黑的长发乱了,她也懒得去理。男人将手放在暖炉上方烤火,盯着女人看起来,女人则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四周堆得满满的破烂儿。随后,她拿起身边的信乐烧(3)陶瓷狸猫放到膝上,饶有兴趣地把玩了一番。
不一会儿,女人仿佛断了线的人偶似的躺了下去,蜷缩成一团睡着了。
男人盯着她熟睡的面庞看了一会儿。他自己也熬了个通宵,困得不行,就靠着墙迷糊起来。
睁开眼时,日头已经高照,女人的身影像变魔术似的消失不见了。
***
男人唯一尊敬的人,是住在旁边那栋木结构公寓的斋藤秀太郎。他被系里一个同学邀去打麻将,偶然结识了斋藤。
像斋藤那般怪异的人,男人从未见过。那斋藤,说起来也算是颓废大学生中的极品。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刻薄语言评价他人,这世上几乎就没有他瞧得上眼的人。而男人又极为内向和平凡,于是斋藤秀太郎就成了他的憧憬,他常常幻想着自己能跟斋藤一样。只是斋藤性情十分乖僻,别人越是敬仰他,他就越是瞧不上对方。
通宵打麻将的时候,斋藤的刻薄更是变本加厉。
斋藤曾瞪着男人说:“你说你尊敬我,那又怎么样?尊敬别人的人,是最没用的人。你离我远点儿。还有,小心偶像倒下时砸死你。”
斋藤的那番话,男人认真地记了下来。哪怕那是对尼采的剽窃,只要是斋藤引用了,对男人来说就是金玉之言。
斋藤永远在写一部“创作中的作品”,而且从没给任何人看过,这事大家都知道。男人也想读一读这部作品,当然对方绝不会同意。男人从斋藤的话里寻找蛛丝马迹,想象着这部写了数载的传说中的巨作,虽然他连一眼都没看过,仍觉钦佩不已。男人之所以拼了命地写小说,正是因为他觉得,只要坚持那种残酷的修炼,或许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斋藤秀太郎。斋藤,是男人有生以来找到的第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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