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115)
桂珺抹了把汗,这司马厚虽是个忠臣,到底太过憨厚,不懂看人脸色,看陛下此时神色,聪明人合该立刻请罪,哪还像他这般咄咄逼人?
“老臣斗胆直言,陛下轻师好战,徒添冤魂,非明君之举!”
灰袍人抬起眼眸,他虽还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打扮,眼神却在顷刻间变得有几分阴鸷,“说来说去,你今日是来讨朕穷兵黩武、草菅人命之罪?”
殿里空气一抽,人人屏息,司马厚身后众人都低声劝道,“司马大人……”
而角落的樊诚这时亦抬首看着灰袍人,方才进殿时他便觉得奇怪,这时那感受愈发分明:金椅上那个人和他父皇长得一模一样,但却好像不再是他的父皇——正如他不明白温润的大哥怎会突然变成杀人犯阶下囚,他更不明白一向慈祥和蔼的父皇又怎会拥有如此凶残的表情?而那个曾令他最为不屑的老学究司马厚,此时倒未失风骨。
司马厚望着金椅上的君王,这个侍奉过前朝杨骅的老臣,绝非因善于阿谀而能存活两朝、并得樊帝重用,他狷介耿直,却并非陶卯之流的愚忠之辈,一生信条不在于侍奉君主,而是真正无愧百姓——当日他能给樊宏举递信叛国,今日便能再对樊帝出言不敬。
老人目光如炬,“陛下是否穷兵黩武,草菅人命,不由老臣说了算,”他直直地望着灰袍人,“可也不由史官,不由陛下说了算。”
灰袍人眯起眼,目露危险。
“司马大人……”
“陛下为君,当为百姓之君,方可为仁君!可陛下对这天下百姓疾苦视而不见,却成日与那妖人一道,躲在此间炼丹修仙,”司马老人颤颤巍巍抬起手指,一一指过殿中丹炉、成堆法器道幡,痛心道,“陛下如此,与那前朝昏君杨骅有何差别?!当得起一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大胆!”灰袍人勃然大怒,“司马厚,你以为朕不杀你?!来人,把这逆臣给朕拿下!”
门口黑甲立刻闯入,把那司马老头衣领粗暴一拽,官帽坠地,官服散架,转眼之间,那老臣子已成了一口破袋,被几个人倒拖过门槛,口中却还不断道,“陛下……司马厚不怕死,只怕陛下被万人唾骂……”
灰袍人脸上青筋毕露,“给朕打入死牢!”
“……陛下!纵使百姓目不能视清……耳不能听明……口不能言尽,可百姓心中,却不瞎不聋不哑!”
“陛下,司马大人年事已高……”旁边一个老臣刚一开口,便得樊帝一句,“通通给朕关进去!这些逆臣,给朕查!何人递的折子?”
“父皇!”樊诚叫道,“司马……”
樊帝锋利的视线扫射到樊诚身上,“闭嘴!滚回你的府中!再与逆臣结交,朕一道治你的罪!”
樊诚身体发抖,觉得他父皇陌生至极。
殿中终于静了下来。
殿中丹炉还在。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樊帝闭上眼,长舒一口气。再睁眼时,眼中怒意已消散大半,成了清明的悲悯。
“将仙长与仙童们请来。”
小太监应了声“是。”忙迈着碎步出了门。
“桂珺,事办得如何了?”
“回陛下,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已尽数找齐。在宫里候着呢。”
樊帝凝重地点头,“别亏待了他们。天启能否转危为安,就靠这些孩子了。”
☆、必输无疑
战争!
当一夜春风吹过神州,翠绿的绒毯从南席卷到北,天启与犬戎、崀孙诸国交汇的漫长西北边线却宛如遭到世间的隔绝,寒风裹挟着阴沉的云朵闷声压向满地白雪,形形色色的兵服在上面成□□织,像觅食的野兽和无辜的绵羊,终日你追我赶,你进我退,重复着对抗、厮杀、逃亡和死去。
二皇子樊裕奉旨来此已近五月。
初时军营士气委顿,连日饥饿与三国压制的恐惧让他们溃不成兵,稍有风吹草动便致将令不顾,常四散逃窜,平白又让出许多土地。樊裕一切只依军法处置,此外不说多话,及至下次,只以主帅之尊,亲率三军,连续两次胜仗连夺两处失地,终破犬戎不败神话,将士们由此士气高涨。
二三月间,天启只对兵力懦弱的赤柏、崀孙穷追猛打,碰上犬戎兵却故作逃窜,把那盟军弄得好生窝火,彼此也生了嫌隙,犬戎兵又一脉承袭其王子的自负与强势,因此盟军兵营之中,早因此不知发生过多少口角,相互打了数架,各自都出了人命,争执越发不休。
到得第四月,哈查狂躁至极,天已转暖,士兵情绪焦躁,盟军仍未将天启一举拿下,还不知让对方何时凑出了一支不要命的骑兵:犬戎自诩为马背上最强悍的战士,却被一群汉人杀得哭爹喊娘,平生未见!奇耻大辱!然而到此关头,赤柏连失三王,不满十五岁的新王一心只愿退出盟军,贪婪无度的崀孙更妄图借此威胁,终至盟友彻底溃散,甚或各自为敌,哈查怒不可遏——四月前的天时、地利、人和,竟被对方尽不动声色地扭转了——亲自带兵去会樊裕,不想那日点背,竟遭对方一箭穿喉,当即坠马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