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99)
她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薄青城在一旁却听得认真,仿佛也觉得与有荣焉,“一时遇合,鹤鸣九皋”,说的不就是他们两个吗?
她命里的富贵和诰命,注定要他来替她挣了。
“劳您为我瞧瞧——”
递过来一只指节分明青筋纵横的大手。
盲老人指腹一触,便知道这是双拿过刀的手——这手有从未洗净的血气。
“末运驳杂,六亲无靠,好一双抓钱手,没一个聚钱斗,此命蜘蛛结网,朝圆夜不圆,成几番败几番,危楼高塔,大江东去,世事大梦方初晓,人生秋凉悔已迟。”①
说完幽幽唱道:
“此命福气果如何,僧道门中衣禄多。
离祖出家方为妙,朝晚拜佛念弥陀。”
薄青城听了,笑意僵在脸上,腔调倒还平静,“您莫不是看错了罢?”
老人问:“方才看的是哪只手?”
“右手。”
老人会意一笑,也不纠缠,“好,将左手给我。”
在他掌心轻轻一点,像舀走了一缕魂魄。
微微一笑,吟道:
“一身骨肉最清高,
早入簧门姓氏标。
待到年将三十六,
蓝衫脱去换红袍。”
薄青城这回依然是笑,只是那笑有些高深莫测,“三十六么?这可就有些不准了……”用不了三十六,甚至连而立之年也用不到,他很快就会逆风翻盘,不过,和一个算命的穷瞎子多说什么呢,这些人,不过是招摇撞骗混口饭吃而已。
虽是这样想着,却也不忘问起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件事来,“既然你自诩灵验,可否帮我夫人断一断,腹中孩子是男是女?”
许青窈的心猛然一揪。
老人似乎有些踟蹰,半晌,立身站起,带出窗棂后的一阵凉风,“无缘。”两个字说得干脆利落。
薄青城脸色难看,许青窈凝神屏息,老人空洞的瞽目环绕一周,恰恰掠过许青窈故作镇定的脸,按理说他是看不见的,但他站起身时,像是知晓许青窈心事似的,忽然就添了一句,“你我无缘。”
说完就走。
许青窈有点愣住了。
仿佛是为了安慰她,薄青城看着老叟摸索竹杖下楼的背影,故作宽松地笑道:“这老头,脾气也忒古怪,说是‘无缘’,还跟咱们说了这样多,到头来,竟然就这么走人了。”
说着招来随从,吩咐去给老人送上卦金。
许青窈暗自松了口气,脸上笑意清浅,真有几分堪破红尘的味道。“物外之人讲究缘法,素来如此。”
第48章
临上船前, 许青窈特意多看了眼船队,只觉得吃水比来时深了许多。
暗自压下心中疑惑。
船行水上, 千里江风。
甲板之上, 两人的衣袍被吹得猎猎招展,像是两株纠缠肆虐的绿色植株。
“窈窈,你见过凤冠霞帔吗?”
“我穿过。”只是你没见过而已。
薄青城当然知道, 许青窈指的是大婚时的吉服,这样说或许是为了故意刺他,但他只是一笑而过, 因为他的本意不在此,他要说的是朝廷诰封的命妇妆束。
虹裳霞帔, 钿璎纍纍,她穿着一定妙极。
“公家的诰命, 就这么容易, 连同族的三姑六婆都能分到?”意思不言而喻, 她指的是他们的身份, 这的确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我会想办法。”他说得倒很坚定。
许青窈不置可否, 满眼都是粼粼江波, 过了会儿,忽然转头,很仔细地问:“你不是考不了科举吗?”
原来她也曾听过那个传言, 他翕动几下薄唇, 生平第一次冒出为自己开释的冲动,然而等他张开喉咙, 她却已经起身进了舱内, 似乎方才的话,不是出自她口中。
薄青城的眼神黯了一瞬, 目光却不忘追随她身影,“放心,这次为蜀中运粮有功,南王允我一官半职。”
这话其实他只说了一半,不是他故作谦虚,实则是“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兹事体大,牵扯得越少越好。
一官半职?许青窈心里的猜测被点亮,看来他还是没敢往大说,假若此事能成,那就不是一官半职的事了。
于是她端着茶碗重新出舱,隐秘地换了种迂回的问法,“朝廷允许买卖官爵?”
薄青城眺向远方,神情里带着些冷意,“今非昔比了。”
确实今非昔比,连年天灾,国库亏空,漕运无望,连京畿之民都饱受饥馑苦寒,兼之战事吃紧,内忧外患,为了填补财政,奖励地方赈济,朝廷提出一种“上马纳粟”制度,只要缴纳足额的马匹、粮草、银两等物资,就可以获得朝廷赐予的散官冠带——虽然只是“义官”这种没有指派职务的虚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