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9)
外面的人把他传成那样,话里行间恨不得替他生出三头六臂,有时连他自己都汗颜。
如今这些人把他捧得有多高,当年他还是外室庶子时,就把他踩得有多矮。
戏台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看客的脸还是同一张——富者给青眼,贫者抛白眼,贵者笑脸相迎,贱者冷眼横加,真真好笑。
因此,许青窈的那番话,着实给他不小的意外。
一个足不出户的闺中孀妇,竟然也知道这些,不愧是薄羡为大房选中的人。
只可惜,这个好儿媳,不久之后,恐怕就要成为薄家败落的掘墓人了。
薄青城冷笑着,却因为月光澹面,衬得眉目生辉,连那由于过分高挺而显得陡峻的鼻梁,也突然柔和下来。
烟花在他头顶炸开的一瞬,愈发显得白衣高洁,竟有廖天孤鹤之感。
“卖花嘞——”
这么晚了,竟然还有卖花女郎提筐沿河叫卖。
小女孩打着赤脚,踝上系一串洁白的白兰花链。春寒料峭,夜风一吹,破衣鼓鼓,愈发显得纤瘦可怜。
只听那小女郎唱道:“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花好,歌声更好。
调子娇媚婉转,宛如夜露将凝,唱得人耳边濡然有湿意。
随着歌声弥散开来,从大楼中陆续出来许多披红裹绿,穿绫戴锦的女子,一时间簇拥而上,将那小妹妹团团围住,笑闹声响彻长街。
许青窈抬头一看,“醉仙楼”三个字映入眼帘,见那门口有许多红男绿女缠头裹臂,唇口相接,一时难堪,急忙缩了回去。
见许青窈先前听得入迷,薄青城早将马勒停,此时半身微侧,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隔着帘子问道:“嫂嫂可是要花?”
许青窈摇头,故作镇静,“不用。”
叫一个初次谋面的男子给她买花,也太不庄重了些。
不想,那人闻言却是一笑,极为利索地翻身下马,一头扎进脂粉钗环堆簇的人群里。
不消片刻,便大跨步回来,手里捻着两三枝木兰。
一枝顺势探入她的窗帷。
低沉悦耳的嗓音伴着花梗钻入帘中,“知道嫂嫂心善,见不得穷人家女孩儿受苦。”
那怡红快绿的楼上恰好传来一支调子极怪的曲子——
“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
东去入闽南去广,溪流湍驶岭嵯峨。
行不得也哥哥。 ”
——许青窈接过花,见那肥白的瓣子上,夜露重重,不知是雨水,还是雾气。
第7章
“给你的。”
许青窈看了一眼木兰花,便递给一旁的小狸。
“哇,好嫩的木兰,还沾着露水呢。”
小狸喜笑颜开地道:“谢谢大奶奶!谢谢二爷!”
帘外那人听后,顿了片刻,旋即笑道:“不必谢,你家大奶奶是观音,解救众生,乐善好施,这是她给你的。”
许青窈觉得这话莫名其妙,却又是好话,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便不好反驳,就只能顺着说:“小姑娘确实可怜,这么晚了还出来卖花。”
“可怜?”
“破衣旧裙,连鞋都没有,还不可怜吗?”这些身世贫苦的女子,总让她想起从前的自己。
薄青城嗤笑一声,“所谓‘知地取胜,择地生财’ ,此地是个挥金如土的所在,明里达官贵人纵横,暗中三教九流蛰伏,寻常卖花女哪个敢来?靠在洒金坊的这几个月,那女子不知已捞了多少钱,仅是那醉仙楼里姐儿们洪水似的善心,就够她买房置业了。”
“难道她一个月天天在这里,人家不会看出端倪吗?”
“昨夜走城西,今朝在乡北,明日洒金坊,后天兰香苑,中间隔上个两三天……两个月来都是如此,个个还只当她脸皮子薄,恩心重,不敢天天来呢,便愈发关照了。”
许青窈没有说话,她准确地捕捉到一个时间段——“两个月”。
两个月前这位二房叔叔就回来了吗?
“你猜她多大?”薄青城问。
“十三岁左右吧,反正是比我小。”见许青窈神思怔怔,小狸便顺口答话。
“猜的没错,去年十三,今年十三,明年十三,年年十三。”薄青城轻笑道。
小狸一惊,“这卖花女是个妖怪不成?!”
许青窈笑了,“就是妖怪,木兰花成精。”
吓得小狸赶紧把手中的木兰扔出去,牙关颤颤,一脸嫌弃。
许青窈一边安抚她,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叔叔什么时候回来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怪不得人家都说叔叔是神出鬼没……”说是为大老爷奔丧,实则就连大房的丧仪,都是缺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