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60)
真不知道那造园的,生得怎样的一副玲珑九曲心肠。
那高阁之上,此刻似乎正有两人对饮,其中一人酒入喉肠,大约兴之所至,忽而旋袖念白,那嗓音身段比戏园里的头牌小旦不差什么。
另外一人,坐在一旁,轻斟浅啜,肩挺颈长,侧影如松如鹤,被暗金色余晖度上一层金光,清贵无匹,有如世外仙人。
大约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和美妇吧。
察觉自己的失礼——敛了视线,径直回房。
与那高楼之上投下的目光将将错开。
“了春,下面住的是哪家?”薄今墨问。
了春是贺昳的字,他与今墨二人一向是表字相称。
贺昳足尖点地作了一个收势,走过来朝底下的小院投去一眼,“那是春晖堂的后院。”
“春晖堂?”
“哦,是个药房,算是淮安城里最大的药房了,那个小薛神医知道吗,如今接了他老子的班儿,又发扬光大,开了好些分号。”
“对了,你知道他背后的势力是谁?”
“除了那位,还有谁。”笑得了然。
贺昳知道他说的是他那位好二叔。
“济愚,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被揭了底而显得有些扫兴,他还打算把这消息当成献宝呢。
薄今墨早看出他的失落,手朝背后一探,翻转之间,手心里变出来个小玩意儿。
“看我给你带回来什么?”
贺昳双眼放光,不禁赞道:“只听过浙江舟山的核雕,想不到蜀地也有此物。”
那是一个极小的空心核桃,打磨得圆润光滑,里面竟藏了座山水园子,殿宇楼台,鸟兽草木,甚至还刻着一个秋千架上的小姐,栩栩如生。微寸之地,就能造出这般水月洞天,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贺昳一向是个最爱杂学旁收的,此物显然正合了他意,一时渥在手里摆弄不止。
“你此番回来,有什么打算?”
薄今墨看着底下的药房,微微一笑,“就先从药材生意开始。”
“好啊,既然是要行商了,打算起个什么名讳?”
毕竟,那个薄家大房嗣子“墨哥儿”,已然在奔丧路上沉船,从此世间再查无此人了。
“字是老师起的,淮安本地也无人知晓,就还叫‘济愚’。”
当年,他初到青州书院,报上“薄今墨”三个字,夫子言所谓“薄今墨”,薄尽今人今墨,口吻也太托大了些,尽管他确实天资不凡,恐怕会引来不虞之誉,求全之毁,便起了个“济愚”的表字,希望能压得住那股傲气,随着年岁渐长,倒也真给他长成了老成持重的作态。
可惜了这样一副好皮相。贺昳心想,跟着他学戏,不出三月,肯定名满天下。
“打算姓什么?要不跟我姓吧?”贺昳跃跃欲试。
今墨撇他一眼,望向千里之外。
“姓许。”他说。
第32章
春夜, 月色如银,蛰虫始鸣。
时雨堂中连续几个昼夜灯火未息, 薄青城正负手站在青绿山水缂丝屏风下, 闭着眼睛,寻觅他熟悉的气息——那个女人曾如困兽般倚在这里,用倔强而嫌恶的眼神看他。
问:“人呢?”
长盛坊的管事旺儿, 现在已经是他的贴身总管,因为找人,接连熬了几个大夜, 眼下一片乌青。
“回东家,兄弟们把淮安城里里外外, 都快翻遍了,”声音越来越低, “也没找到夫人的踪迹。”
薄青城转过身:“不是说昨日才有人在城隍庙里见过?”
“那只是个无家可归沦为乞丐的妇人。”
沉默良久。
“给她找个安身之处, 另外再赏她些吧。”
旺儿一愣, 低头答“是”。
他真怕她也会沦落至此, 他是个不信鬼神报应的, 从不烧香拜佛, 往日里行善只是为了挣个儒商的口碑,今日却难得积德——为了她,以及她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
想到此处, 望向九天之上的明月, “月儿弯弯挂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许青窈, 处心积虑,到这般田地, 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你是喜是愁?
园中的木棉树已经彻底开败,如水的月下流落一地残红,看着那靡靡血色,他心里忽然一凉,一股刺痛猛然击中他胸口,不好的预感——
“对了,告诉各处药房,把落胎活血的药都停了。”
“这……恐怕不妥……”薄家名下的那些生药铺子和薛郎中的医馆都好说,旁人的买卖,贸然插手恐怕落人口实。
他们爷说话行事一向是个有分寸的,怎么偏偏这件事做得这么不留余地。
看出旺儿的顾虑,“放心,城里前几天才起了个生药行会,没哪个不长眼的这会儿上赶着找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