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51)
不地道。
忒不地道!
这还是那个被老夫子盛赞为“行仁蹈义,岳峙渊渟”、“扶老携幼,恤弱怜贫 ”的无瑕少年吗?
他早知道,那小子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实则心眼儿黢黑,不定哪个孔里憋着坏呢。
那可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主儿。
就拿他那猫来说。
——他记得他这师弟有只白猫,宝贝得要命,那年初来书院的时候,什么都不带,光杆将军一个,书箧里就背着这玩意儿。
青州书院学风极严,虽大多都是高官贵族子弟,却极规矩,断然不准私养玩宠的,夫子要他弃猫,他说什么也不肯,还搬出来一堆大道理。
什么“万物为道一偏,一物为万物一偏,愚者为一物一偏,而自以为知道,无知也”,还有什么“山水草木,井灶洿池,犹皆有精气,为一偏道而残害生灵,非仁义之士所为”……一通歪理邪说,竟反过来将书院夫子给教训一番。
不想,夫子还真被这初生牛犊给唬住了。
后面双方都折了个中,夫子叫他背书,只要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那本《辋山集注》一字不差地背出,便允他的猫留下,否则,连人带猫,一齐滚出青州书院。
不想,不到一炷香,人家就背得滚瓜烂熟。
从此,那只白猫成了书院里的座上宾。
要知道,那本《辋山集注》,是夫子新编就的书,在此之前,从未面世,平常人通读都难,竟能被他熟记。
原来此人有一目十行,兼过目不忘的本事,当真神奇。那还是贺昳这等京都纨绔子弟,第一次见识何谓天降神英。
自此,一战成名。
“世子爷,您想什么呢?”小僮照手在贺昳眼前晃晃。
这些下人,因为主子松散,便也养成欢脱性子。
“咦,我突然想起一事儿。”
贺昳秀丽的眉毛微微凝起,“你说,这个逃妾,会不会就是那个薄家孀妇?”他心底很微妙,总觉得这预感不祥。
偏偏他的预感,又一向准得吓人。
要真是这个女人,出点什么事儿,济愚非得恨死他不可。
记得上次,派他去堵人那日,差点就出个大乱子。
虽然他确实派人去截了那姓薛的神医过来,到最后,他才知道,那天同去的有两个郎中,一老一小,乃是一对父子,把老的弄走了,小的却给忘了,差点愧对师弟嘱托。
幸好来淮安前,济愚还塞给他一个锦囊,里面盛有一条妙计,打开一看,是叫他去通传一条官家消息,说是朝廷改漕粮河运为漕粮海运。
这跟薄家孀妇的事儿有什么关系?
——百思不得其解。
虽不解其意,却还是乖乖照做,因为他知道,那家伙总是对的。
果然,人家没有愧对“再世诸葛”的美称,最后还是那条政令起了作用。
不知道其中曲折,反正他那嗣母幸免沉塘。他也总算不辱使命。
一个嗣母,也值得这么上心?
这小子平日里不是最厌烦那套君臣父子天地人的儒学理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孝顺?
“大人,您看——咱们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去府衙一趟?”
贺昳朝小僮腿弯蹬了一记,“你个狗东西,还教训起我来了,要去你去,小爷我得吊吊嗓子。”
“世子爷,知县大人啊,您就听小的一句劝,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好歹按照公门规矩,把这几年给糊弄过去,到时候老爷也好将您再给捡回去呀。”
国公爷临行前吩咐他们这帮子奴才,说是谁再混着小世子玩闹,就打断谁的狗腿,因此,就算为了自己的腿着想,也得时不时说些劝诫的好话出来。
“嘿,我说,到底谁是你主子?”
“自然您是主子——将来的主子,可是现在,咱们国公府里,头一位,”小僮手指头朝上一比,“还得是老太爷。”
“老太爷自然心疼主子,可怜我们这些奴才,自小爹不疼娘不爱,筋骨下贱,生来就是捱打受气的命唷。”
“蠢奴才,越说越不像话了。”贺昳笑起来。
“去,把那只海东青给我提溜进来。”
鎏金大笼提进来,挂锁一放,那毛色发亮的猛禽就扑棱棱飞出囚笼,一双玉爪利刃惊人。
贺昳胳膊一抬,那猛禽就稳稳落在他臂膀。
“来,宝贝儿,爷爷放你出来,快去找你亲爹爹。”
轻声细语地哄着,将信纸卷成细卷儿,勾到那爪尖儿上,小绳一绑,送到月洞窗前,桀骜的猛禽两只宽阔的大膀子向上一扬,在院上方盘旋几圈,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