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49)
这才歉意地透过栅栏,朝大牢里面瘫坐在地的女人看一眼。
叹一口浊气,金钱撑硬惴惴不安的心肠。
见那女人失魂丧魄一般,靠墙而坐,肩上还扛着枷,终是不忍,复又小退几步,装作去挑那铁架上的炭火,火星子劈啪迸溅中,满囚室的霉气被烘熟,味道更呛人。
皂衣小捕快佯装不经意道:“早些认罪,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
那女人却恍若未闻,垂着修长的颈子,嘴角自然上翘,像极了庙台上的观音,小捕快幼时在花会上看过,记得那是一张美而慈悲的面庞。
他袖筒里的金元宝还是她的呢,可不是观音布施?
他家里有病重的阿婆,不得已要这样做,他想解释,又怕被其他牢子听见——那会丢公门人的脸。
他还在学着适应这里的一切。
小捕快快步走开,到监廊尽头竟然跑起来,活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咬他——咬他的良心。
许青窈看着那惊慌失措的背影,不禁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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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淮安城内人影渐稀,城门守备逐渐疲惫。
“叫你们找的人呢?”
淮安府衙,堂厅里的知府大人发了脾气,负手立在堂中,地上青瓷白盏碎成一地,异域进贡的描金绒毯湿了又湿,洇开大片茶渍。
“一群不中用的东西!”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此不堪,我要你们何用!”
薄青城坐在梨花榻上,身侧金丝楠木炕桌上还搁着他已经疲累不堪的马鞭,歪得像条死蛇——也确实是乏了。
要知道,此人今日连胯|下之马都换过三茬,还匹匹都是塞外名马。
整座淮安城几乎都被翻个底朝天。
冷眼看范文烛作戏,直到看够了,方才起身,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袍边,这才走到范知府身旁,手搁到他肩上,指节轻叩。
“大人,兄弟们也尽了力了。”
嗓音低沉醇厚,略微沙哑。
大约是今日策马,饮风太多。
“唉,老弟,为兄真是对不住你,你说手下这么多人,怎么就连一个女人都抓不回来?”
这样装腔作势的长吁短叹,他今日已经听得够多,心下烦躁,嘴角笑意却愈盛,微一抬手,“大人辛苦。”
复又向堂下诸人深深作揖,朝左右道:“月底,鹤鸣楼上小弟请诸位一聚。”
堂中霎时热闹起来,一张张疲倦恍惚的脸庞乍然有了光彩,连那四角的烛光都亮了几分。
见范文烛笑意凝在脸上,薄青城心下了然,不禁生出嘲意,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微倾身去,附在这人耳侧,“大人受累,到时小弟另有薄礼献上。”
范知府僵在嘴角的笑意这才落下,面色红润——坐在堂上,品了一天的酒,焉有不红润之理?
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范知府忽然有意在这财大气粗的义弟面前逞一逞官威。
所谓“士、农、工、商”,商为最末,财力再盛,不过贩夫走卒而已,在他们这些士子堂官面前,几与牛童马走无异,与这样的人称兄道弟,已经是他大发慈悲,竟然还敢当着众部的面收买人心,未免太不把他范文烛放在眼里。
幸好最后,还知道单独孝敬,不忘回馈他的恩情——算他识趣。
想到此处,踱着官步起身,落座在紫檀官帽椅上,扫一眼堂下诸人,清咳几遍,见众人神色生出畏惧,方才肃声道:
“本官几日不提点,淮安城就要翻了天!”
“吩咐下去,叫守备、巡检,以及六县二州的各位主官,明早卯时初,于宝翰厅过堂会。”
薄青城心中哂笑,这是衙门中人最常见的疾病发作——所谓“官瘾”是也。
搁在往日,这样的场面,他通常并不奉陪,只是今时今事,却是因他而起,虽明知有敲打之意,亦不得不洗耳恭听。
三令五申过后,人都散尽,薄青城才起身。
“大人大恩大德,真让小人无以为报。”脸上情真意切,叫人难辨真假。
知道是客套话,范知府依然十分受用,“不过举手之劳耳,老弟言重。”
一人言商,一人谋政,各自心怀鬼胎,傲上矜下,却又兄友弟恭,一派光风霁月。
“大人告辞。”
“老弟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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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马行在如水的月下,他的咽喉隐隐作痛,即使是柔媚春风,略一沾唇,亦如生吞白刃。
旁人都说这是策马饮风伤了喉咙,他却知道,这是她名字潜伏太久的遗症。
远处沿岸人家,有妇人呼唤贪玩的稚子归巢。
他的人丢了,而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能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