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47)
而所谓“人活脸,树活皮”——不必细想,他已然会意。
她这是在告诉他:讽刺的文章,不是他一个人会作。
面色更沉几分,怒不可遏地向底下人喝道:“备马!”
片刻,快马行至东门大街,淮安府衙。
“青城老弟,论范某的私邸,你是常客,这公堂,倒还是第一次见你来,难不成是有冤要诉?”
淮安知府范文烛生得鼠相,一笑,却成了狐狸。
“不瞒大人,小弟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事已至此,薄青城再是强佯,面色依然不虞,亦无心情与这老家伙周旋官腔。
“哦?”范文烛自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上起身,两道八字眉微微扬起,“能让青城老弟这般棘手的事,还是头一次啊……”说完便笑,细目中似乎流露出隐约的期待。
“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事发紧急,又牵涉薄某内宅,关乎小弟颜面,淮安城内,谁不知道大人您手眼通天,只好登堂叨扰,还望大人见谅。”虽是作求人之语,姿态却并不谦卑。
范文烛听见“内宅”两个字,目光微微一闪,似乎极有兴味,却不急着发声,低头慢条斯理抿一口君山银针,喉头翕动几下,复又吐至青花粉彩官窑盖碗中,来回反覆几遍——这样上好的贡茶摆在这里,原来只是漱口。
拿杭绸帕子揩过嘴,半晌方笑眼迷离地道:“说来听听。”
“说来惭愧,小弟府上的一个妾侍因争风吃醋,卷了财物出逃,金银细软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一桩地契,此处本是预定作家祠的福地,若叫族中长老们知道因小弟管教无方生出这般波折,不知会惹出怎样的晦气来……”
薄青城将始末细细道来,本就存着愉人之心,只因他知道,这老东西最喜听这些风月中事,以此为幌,大约也可替许青窈遮掩过去。
不想,那范文烛老奸巨猾,听完却捻须一笑,幽幽道:“老弟你素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何时弄出个妾室来啊?我这义兄竟然不知,也没送上几份喜礼,当真是愧为人兄了……”
“通房而已,本预备着要抬作姨娘的,不想中途生出这档子事来,令大人见笑了。”薄青城拱手。
“原来如此,”范文烛提臂为薄青城斟一杯茶,“依老弟的意思——”
话里有话,这是在明知故问了。
薄青城心里暗訾,这老家伙,平日里不知道吃进自己多少好处,偏自己急如星火这会儿,他强作泰然之相,东拉西扯,南腔北调,实在可恨。
无非是索贿。
他却不打算惯着这只硕鼠。
袖中暗自摩挲玉扳指,笑容略一停,“大人,听闻不日,朝中就要派钦差来彻查漕粮之事。”
这次换范文烛火烧眉毛。
“老弟消息灵通,只是不知这消息几分属实?”遽然凑近,压声问道,肉眼可见的紧张。他对薄家二爷经天纬地的消息网早有耳闻。
薄青城斜靠在乌木凭几上,抿一口茶,摇头微笑,“我信得过大人,大人却这般信不过我吗?”
这话细品,竟有好几份意思在里面,范文烛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托大了,遂软下面皮来,呵呵笑了两声,“作兄长的,为幼弟分忧,自然是应尽之义。”
说着探手去拍薄青城肩膀,被薄青城堪堪躲过,顺势翻身下地,揖袖道:“多谢大人伸出援手,以解小弟燃眉之急,事圆之后,必定登门道谢。”
“你我兄弟二人,何需这般客套……接下来的漕粮肃查之事,还得仰仗老弟左辅右弼。”
“薄某定当殚财竭力,以保大人青云之路。”
见他说得信誓旦旦,范文烛心满意足,起身下榻,大手一挥,“为兄这就命人封城!”
薄青城摇头,“不可大张旗鼓,毕竟是薄某家事,这样围追堵截,未免落人口实,于大人官声有损。”
“言之有理,老弟真是锦绣心肠。”范文烛大赞道,过后又问:“依你之见,如何处置?”
想起自己方才在薄府门前所受的愚弄,薄青城不禁冷笑,“只要将各处城门严加防守,将那出城之人一一排查,来个瓮中捉鳖,纵她插翅亦难飞。”
范知府眉头微蹙,想起一桩要紧的事,“敢问弟妹出府之时可随身携了路引?”若有路引官文,如何能将此女分辨出来,恐怕此时已然光明正大出了城外。
薄青城听闻此言,忽然笑得眉目生动,一双宝石样的黑瞳灼然有光,“带了。可惜,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