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46)
“谁说我要出去?我是来传二爷的令,前院丢了东西, 二爷叫你们去拿人。”
“这……”为首的汉子神色不定,似在揣摩话里的真意。
“那贼人的身手了得, 为了捉贼,二爷的玉都碎成一地, 还不快去!”女子说着, 手上亮出几块水种绝佳的碎玉, 在曙光下熠熠生辉, 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见了此物, 几名护院神情都有所松动。
“听说丢的可是世上少有的好东西, 此刻再不去,到时论功行赏排不上号,几位大哥也别怪我没给您通气儿。”
果然, 几人稍一犹豫, 为首的头领先急了,后面的便也争先恐后往前院跑去。
女子唇角微勾, 拔腿就朝门外而去, 正要迈过那道朱红门槛,忽听背后传来一声“且慢——”
一记陌生的腔调, 大约是未被调离的仆役。
她扯起嘴角,极力作出轻松模样,正要回身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意外。
清晨的阳光透过青瓦错落的门脊,将女子笼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向前一步,便是曙光之下曜目的明亮,一江春水荡出万千柔波,黛色远山绵延至天堑;后退一步,是不见天日的檐牙发霉的古树积水的青苔和细窄小道上堆叠万千无声腐烂的花朵;在两者之间,一叶小船横漾在岸边,随着微风摇摆不定,正像此刻她的脚下,那一双驻足的玉鞋,红罗软袜,一只踩住门外的白色方砖,不肯收回,一只落在槛内的青漆釉砖,不敢向外,活生生将人撕成两半,被枝头扑棱棱张翅的夜枭讥嘲,亦引来远处长明阁顶上兀鹫的暗觎。
思绪万千,头痛欲裂之时,耳后冷然传来另一道声音。
“二爷都亲自追到前面去了,你两个小鬼还在此处躲懒偷闲,想在我薄府白吃干饭不成?!”
这沙哑的音色她并不陌生,是府上的管家——老白。
“小的不敢!”
“还不快去!”
那人一摆手,两伙计猴儿似的朝前院窜去。
“嗯……咳——”清嗓子的声音。
轻摆长袍,微抬眼梢,门槛上骑墙难下的身影,早已跑远。
“船家,去秋门洞。”南岸的秋门洞是通往城外的唯一一条水路隘口。
撑篙的老翁看向岸边的纤影,豆绿色短袄,青黑布裙,头上裹着双丫髻,像是自哪个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婢。
看其身影单薄,面白如纸,眼下青黑,想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不免心生怜悯,“丫头,快上船。”
许青窈心里万般忐忑,不时朝后张望,就怕有追兵赶来,一时难以静气,千愁万绪都写在脸上。
撑船的老叟看见,好心劝导:“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姑娘还是要想开些为好,俗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依我老汉看,姑娘你生得富贵相,将来一朝转运,披红衣紫,诰命加身也未可知。”
听完此话,她也知道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遂强自收心,轻抚眉头,深深笑道:“多谢老伯一语解千愁。”
站起身,看向足足占了大半条街的薄府大宅,那雕梁画栋,朱红雀绿,亘延数里披盔戴甲的风火墙,精巧典雅的湖石假山,高大威武的砖雕牌楼门,还有容纳她三年光阴的楠木小楼……随着船拔静流,桨拨水荇,逐渐离她远去了。
“但有绿杨堪系马,处处有路透长安”,离开那池噬人的死水,她要奔去她的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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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路果然省力省时,到了秋门洞,离舟登岸,向老伯又道谢——方才在船上,他未曾收她的钱。
许青窈径直向城外走去。
知道小狸给时雨堂通风报信的时候,她并不惊愕,反而倍感欣喜,没有波折的实施是虚假的践行,缺乏变动的计划是失败的筹谋。
所谓“危机”,有“危”就有“机”,她很乐意借他的力,反推自己一把,他知道了会怎样,会怒发冲冠,还是吐血身亡?
她很期待。
另外,她在走前,甚至还毫不吝啬地为他备了一份厚礼,希望他会喜欢。
同一时刻。
楠木楼上的薄青城,正对着跪地求饶的婢子小狸雷霆大作。
只因他那夜送她的紫檀锦盒,此刻里面正盛着另一样宝贝。
被打碎的美玉和混杂的瓦砾,被用漆胶粘在柏桦皮上,勾勒出一个娟秀的“人”字行书体。
盒底另压一章薛涛笺,上面写着“薄二接福”。
所谓“接福”,是本朝人在除夕时互赠红帖时所写,在大户人家里,主要用作长辈对晚辈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