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290)
怪不得,这些人明明身披重兵黑甲,却戴着专属于漕丁的红巾。
薄今墨转头看向城墙之下的湿土,满目疮痍,无数红巾丢在尸山血海之中,其中一抹被朔风卷起,像是一段飞溅的血光。
恍惚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当初义父选择和薄青城合作,就令他十分费解,漕帮和沙船帮向来势不两立,就算都投靠南王,谋取一个从龙之功,到时事成之后,如何划功行赏?漕粮承运的任务总不可能一派一半吧?
如今想来,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或许老帮主早就看透了时局,也料到了他必定不会遵照他的遗愿,拱手让整个漕帮受制于薄青城,所以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他的义父押了两个注,薄青城和他,是老人家左右手五指山下的两注砝码。
如此一来,漕帮进可跟随沙船帮行踪,知己知彼,胜率翻倍,得到从龙之功;退可重回朝廷护法,得以洗白,获取政治博弈的资本。
他忽然想起从前,义父考过他一个问题,说是两只帆船在海上比赛,一只遥遥领先,此时遇到大风刮来,是否转向将直接影响比赛结果,第一只要如何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那时他凭借直觉,不假思索,告诉义父说第一只应当回头,回头模仿身后的对手。
义父听后大笑,盛赞他的聪慧,并对此津津乐道了好几年,可是如今看来,他竟然是这样的愚蠢,竟然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漕帮,就是这个故事里的第一只帆船。
于是他忽然发现了可怕的一点,原来在知与行之间,还隔着人性的深渊,就像薄青城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被圣贤书灌坏了脑子,满口家国天下仁义道德,结果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自己一心推行的海运国策,兜兜转转,将要亲手毁在他的手上。
漕帮立了大功,漕粮改制的问题,必定要再次搁浅——
对于这场改革,或许一开始,结局已经注定惨烈。
恐怕这也是为何薄青城一开始就选择釜底抽薪,而非扬汤止沸,赌上全副身家,支持南王起事改朝换代的原因。
周围是一片死寂,明明城楼并不算高,薄今墨站在上面,却感到止不住的心惊。
朝远处望去,那抹被风卷起的红巾,终于还是没有渡过江面,被一处湍急的漩涡捕获,在其中纠缠翻涌,像是一道鲜红的伤口,很快便沉了底。
-
大战结束,不断有伤兵被抬回,血滴淋漓,洒了一路,黏红的小径尽头,是一排整齐的空屋,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沉痛吟声,大鼎在火上烹煮,白烟冲至半空,药气氤氲,苦味盖住了弥天血腥。
薄今墨来到帐内,撞进眼帘的是两个血人。
原来这两人正是负责诊治伤兵的薄素素和薛汍,此时,两个一见面就争吵不休的少年男女,难得三缄其口,手底沾满血污,沉默着,任由浓厚的血腥在两人的发丝间撕扯涌动。
薄今墨走进来,看着满地的伤兵,问了几句,都是关于伤兵病情的事,听说麻沸散不够,便打算下去着人准备。
舵主亲来慰问,伤病们不由得群情激奋,即使他们才在战争中失去了手足和血肉……
薄今墨走到门口,忽然被一只断了腿的漕丁绊倒,那人顾不得自己身下正源源不断地冒血,还打算爬过来扶薄今墨,可是,看到那只递来的手的一瞬间,方才还清冷平静的少年,忽然发疯一般,一把将人推开,起身大步跑远,像是要摆脱难缠的噩梦。
薄今墨一走,薛汍从薄素素衣服上取下根银针,薄素素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什么时候扎上的……是我不小心。”
薛汍道:“我也有。”说着从自己胳膊上取下一针。
原来刚才的忙乱之中,许多用来缝合残肢的长针都没了踪影,被发现时已经扎进了他们自己的手臂、衣服、鞋面之上。
大帐之中。
“如今既然战事已平,还请侯爷尽快回去吧。”徐伯道。
“这是卸磨杀驴,要赶我走?”忠毅侯笑得古怪。
“难不成你还想留在这里?”
“本侯舍不得自己的外孙,有何不可?”
徐伯失色,眯着眼睛逼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若是旁人,我岂肯冒这样大的风险?”
徐伯冷笑,“都是你做的好事,你心里的成见,毁了所有人,现在孩子长大了,你就来认亲,还真是敢想敢为。”
北风呼啸而过。
薄今墨站在门口,心底一片空旷,像是一扇纸糊的旧窗,被北风穿透,随着风声忽大忽小,泛起褴褛的毛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