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217)
三天前。
炉房因为是铸银重地,禁止夹带私物,进出都要严查,每七日准一回假,薄暮时分,少年许春官正站在离开的一群伙计之中,等待搜身。
前面的伙计已经相继离开,终于轮到许春官,只见他身穿崭新棉布蓝褂,脚蹬一双千层底布鞋,头上戴一顶黑色瓜皮帽,双手正恭谨地负在身后,等待门人的搜查。
前胸后背都被拍过一遍,甚至连脚底板都亮出来了。
“帽子取下来。”负责检查的门人铁面无情。
低眉顺眼的少年赶忙照做,将头顶的髻子散开。
“好了。”那人摆手。
少年微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正要朝前迈。
“等一下。”身后响起声音,出自另一个年长的仆役之口。
许春官停步,额上几乎渗出冷汗。
“帽子翻过来。”
少年哆嗦着手,就要将瓜皮帽倒扣过来,薄今墨忽然出现,站在门口,朝他叫了声,“堂舅。”
许春官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似的,急忙大声回应,以表示他确实和少东家有点亲戚关系,那搜身的老仆见状,也不好再在少东家面前动手,便慷慨地放了许春官,将帽子重新扣到头顶上,许春官飞也似地扑到薄今墨的面前,“少东家找我有什么事?”
“无事,只是天色不早了,快些回家去吧。”
说到这里,许青窈打断薄今墨,神情清冷淡然,“就这么把人放走了?”
“为什么不放?”薄今墨反问。
许青窈冷嗤一声,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漠然,“后面春官把那些银子还回来没有,如果没有,我现在就赔。”说着竟然真的要从袖里取银票来付,这本是她带来给大伯一家作为被薄府家丁侮辱的赔偿,现在既然春官作出这样没脸的事来,少不得她要替许家人遮丑了。
“什么银子回来不回来的,人家根本没拿银子,你不知道,你这个堂弟,却是个好样的。”
薄今墨掌心一展,竟然是枚薄壳的小酥饼,许青窈知道这个,这是炉房灶上特有的点心,因为那师父手艺一绝,此物很得伙计们喜欢,常常供不应求。
薄今墨笑着说:“炉房的规矩是禁止夹带一切私物,偏偏你堂弟,非要把这个藏在帽子夹层里带走,说是要带回去给家里的老人尝尝鲜。”
薄今墨掰开酥饼,摇着头失笑道:“第二天,你大伯就揪着你堂弟的耳朵,把小点心原封不动地给我送来了。”
许青窈掌不住笑了,笑过以后,又半信半疑地盯着薄今墨,良久才问:“你说的是真的?”
薄今墨点头,“真的。”
看他信誓旦旦的样子,许青窈又笑起来,这回却笑得有些苍凉,“说谎话不眨眼,要真是如此,在裕春和干得好好的,他怎么会答应去归化城?”
那地方的钱庄是新开起来的,同淮安总号的气势和规模天壤之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有人特意往低处走的。
“淮安总号人才辈出,他大约是自觉出不了头,便想找新的地方崭露头角,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也是人之常情。”
许青窈垂眼看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声音带着点哽咽,又刻意用微笑压了下去,“好吧,你说服我了。”
老房子的炊烟最后一次燃起,竟也袅袅盘旋,作出不舍的情状。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包袱打点好,已经是暮色苍茫,马车载着一车辎重朝渡口驶去。
送许家一家人登船。
夜雾之中,船只渐行渐远,许青窈忽然想起来时经过的那家米店,是叫“如意米店”吧,不知为何,她情不自禁地朝着江心喊了一句,“万事如意,平安喜乐!”
淼淼江波把她的声音传得很远。
杜氏忽然钻出舱中,朝她挥手,“我们如意,你也要保重!哪天不想在淮安待了,记得来归化,我们在那儿等你!”
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许青窈觉得自己此刻无比狼狈。
船已经消失在夜雾里,薄今墨转过身,猝不及防对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他伸手递给她帕子,她飞快地笑了一下,“都赖你。”
然后又哭了。
第94章
夏夜的江风熏热, 岸边梧桐树影婆娑,斑驳之中透露出几点渔火, 小舟轻慢悠闲, 满江星河在桨声里散成金沙银粉。
坐在船舱之内听水声,只觉满世界风雨琳琅。
舱内的人各不言语。少年坐在矮凳上,捧着粗瓷碗喝茶, 装作不经意看过去,一盏经年的旧灯笼下,女子沉默如同画中之人。
“这茶劲很大。”他笑着说了一句, 垂着眼,仿佛是同船底的游鱼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