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93)
漆黑屏风后传来一阵拍掌声。
赫然走出一个黑袍男子,眉目阴戾,笑容邪肆,“老舵主真是深明大义,这一番卓识远见,着实让晚生佩服。”
床上的老人咳声惨厉。
“薄青城,你怎么在这儿?”薄今墨讶然。
“我怎么在这儿,”薄青城笑道:“这要问你的义父了。”
“今墨,不可造次,漕帮与沙船帮明争暗斗数年,如今好不容易迎来千载难逢的机遇共赢,你既然已经接手漕帮,务必要拿出十二分的诚心实意,与沙船帮共襄盛举,有朝一日使我漕帮再次复兴光大。”
薄今墨面露痛楚之色,“义父,此人阴险狡诈,城府极深,断然不可轻信其言……”
“哎,贤侄,这么说话可就太不客气,你到底还挂着我薄家的姓,怎可对长辈如此无礼?”薄青城低头整理袍袖,语气戏谑。
薄今墨气煞,漕船要么在江上渡,要么在海上行,两帮素来势不两立,如何结盟?拿什么结盟?
除非——
军火、漕粮、蜀中、福王……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条线贯穿着既往的种种,嘭的一下,灯花爆开,薄今墨脑中蓦然被点亮。
与此同时,他的心却猛然沉了下去,似乎连自己也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
“这是大逆不道!”少年凛然怒斥。
薄青城似乎并不意外,薄唇微勾,“贤侄,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聪明人,老舵主在这里,我们也就把话说开,你我都明白,仅凭今日之事,你便可轻而易举要我性命,只是我们已经上了一条船,如今箭在弦上,消息泄露,我沙船帮尚有价值,或可苟活,你漕帮兄弟要想保全,却绝非易事。”
门外金鸡破晓,晨光熹微。
床上的老人声音忽然洪亮起来,已然是回光返照,“好了,今墨,我这一生为漕帮呕心沥血,不想死后树倒猢狲散,我临死前,也就只托付你这一件事,你若答应,我便可瞑目,百年之后亦死而无憾矣。”
薄今墨站在黑暗中良久,不辨神色。
自古忠孝难两全,他的心就在两种道义中被不断撕扯。
苦读数年,就是为了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如今一朝哗变,竟然也要学那戏文里的乱臣贼子,这叫他如何自处?
然而,面前就是弥留之际的老人,用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恳求他,怎能容他拒绝?
恩情太重,压得他看不见前路,左手和右手绞在一起,总觉得其中一把是刀,要割掉另外的十个指头。
“谨遵义父遗命。”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我要你发誓。”老人眼神逐渐虚空。
薄今墨朝向床榻,重重跪地。
老人浑浊的眼忽然睁开,精光乍射,“不,我已是将死之人,你拜我何用?我要你,朝外面的太阳磕头,只要天上的太阳一日还在,你就一日不得背叛漕帮,生生世世,生死与共。”
“义父,我铭记您的恩情,也永远不会忘,是码头在我快饿死的时候,给了我一口饭吃。漕帮的每一条船,每一支浆,我都没齿难忘,您放心,我这辈子,生是漕帮的人,死是漕帮的鬼,下辈子,再遇到您掌舵,这艘船我还得上,您,就安心地去吧!”
薄今墨强忍泪水,垂首叩头,大拜三次。
随即起身折转,背对着门内的老舵主,朝外面初升的太阳,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响头。
背影如同一块刚从水底打捞上来的太湖石。
身后传来薄青城响亮的通报声,“老舵主,殁了——”
天光炸开,晨曦流散。
满树苦蝉鸣夏。
府中人披麻戴孝,哭声起伏,接连三日,运河之上不见片帆,满岸白幡汇成江海,为亡者招魂。
仿佛连老天爷也感同身受,冷不丁下起大雨。
薄今墨从老舵主葬礼回来,身上的孝衣尚未来得及去除,即使隐在蓑笠下,也湿了大半。
少年行色匆匆,正与廊下经过的许青窈相撞。
许青窈腰间的玉珰禁步被他的蓑衣勾住。
两人一时都没动,只听见檐下雨水叮咚。
许青窈伸手去解,薄今墨也不出声,只将双手很有分寸地背在身后,头颅高高昂起,露出线条优越的脖颈,额上的一抹雪白孝布让他无端清冷禁欲。
蓑衣条理细密,禁步上的玉饰铃铛也都是玲珑繁琐之物,两相纠缠,竟是抵死之意,丝毫不得开解。
檐牙上的雨线砸下来,在青砖凹陷的水洼里,荡起阵阵涟漪,忽而一阵白烟,弹起丝丝缕缕的暖意。
“不如我来。”少年耳尖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