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91)
霎时百感交集,她这样的人,在旁人家是上不得台面的,现在竟然也能受长房嫡孙的大礼,心里瞬间很复杂,一面心虚,一面又自得,觉得自己这些年没白熬。
熬到现在,把老爷太太都送走,眼见两房人丁凋零,她的一双儿女却完完全全养在膝下,就算是天大的福气了,要知道,她当年不过是个瓦市卖酒女,被太太买进来分那外室蓝氏的宠,竟然也苟到现在,叫她福禄双全,可知命无定数。
薄脂虎和薄素素都站起来,没敢受薄今墨的礼。
堂中静谧得可怕,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薄青城却斜靠在太师椅中,饶有兴味地咂摸着这股难堪古怪的气息。
许青窈再不愿受这磋磨,起身要走。
巧姨娘笑着转圜道:“少爷人回来就好,怪不得派出去的人忙活了那么些天,都没有消息,原来老天爷另有安排,真叫咱们白担心了。”
“娘,你这话说的,什么叫‘白担心’啊,好像咱们都盼着小少爷有个好歹似的。”薄脂虎在椅子上翘个二郎腿,往嘴里扔一颗茴香豆。
“哥,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薄素素瞪自己不长眼色的亲哥一眼。
薄青城环视一圈,问:“停瑜和弟媳怎么没来?”说的是沈韵秋。
“人还在病中呢。”巧姨娘答话。
“哦。”
薄青城冷哼一声,大约是对于有人缺席他的胜利仪式,感到有些不满。
众人将要散了,就见打门外摇摇走来一个怪东西。
太阳下的影子一晃一晃,跨进门槛来的时候,重重一抖,在场几人都莫名打了寒战。
待那团畸物一分为二,落在太师椅上,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大房老太太,也就是沈韵秋的婆母,叶氏来了。
自从儿子薄夕白去世,叶氏就忽然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双腿软得跟棉花似的,竟是一步也走不成了,找来多少名医,都不顶事,幸好身边有个烂脸的丫鬟半姑,一直陪伴着她。
这个半姑的容颜,传说就是被善妒的叶氏毁掉的,没想到竟肯充当起她的人力马夫,整天背来背去挪上挪下,两个人活成了一个人。
叶氏大半年都没有出门,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
众人神色莫辨,薄青城却难掩笑意,大房老太太竟然也对这个新来的嗣子感兴趣,那可有好戏看喽。
外头流传着一些关于薄今墨身世的闲话,他也不是没听过。
薄氏宗族里多少远支宗亲,怎么就偏偏看上一个孤苦无依的贫家子弟?而且过继来的时候年龄已经不小,图什么?
大房老爷薄羡曾经对外宣称永不纳妾,看来是把自己的路堵死了,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吧。
薄青城盯着薄今墨脸上那双长而媚的眼睛,在心底暗嘲道。
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薄羡才被沉塘,他心底的恶意便被渐次晕开,扩大。
他往往在怒极的时候,嘴角弧度更盛,“快去见过你祖母。”
薄今墨行礼,站定。
满头华发的老妇人平静地接过茶,喝到肚中。
放下茶盏,面无表情,伸手拽了拽身旁侍立老婢的袖角。
半姑立即蹲下身去。
老妇人猫一样盘踞在老婢身上,走到门口明暗交界处,忽然回头,看了薄今墨一眼。
薄今墨不卑不亢迎上那眼神。
老妇人古怪一笑,转身离去,薄今墨略微蹙了眉头。
想起自己初次进府那年——这地方果真迷雾重重。
薄青城这时候忽然开口拦人,“大伯母先别走,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还不热闹一下吗?正好我请了外地的戏班,席就摆在西府的湖心水榭,大家下午都来,一个都不许少啊。”
说是一个都不许少,结果也只到了一个——
老妇人重新钻进自己密不透风的楼阁,沈韵秋照样称病未至,巧姨娘借口回乡下娘家,薄素素在药馆里面跟老师父学医道,只有二房少爷薄脂虎,一个人坐在台下,看得津津有味,面前的瓜子壳嗑了密密麻麻一摊。
“表扬忠孝,一曲升平;观今鉴古,稽考陈平。”
音韵奇特,圆融里带着铿锵,不同于昆曲杂剧莺歌呖呖,粗犷雄浑,是本地人未曾听过的腔调。
薄家的戏台在一个水榭上,台子特意打得高,三面临湖,莲叶亭亭如盖。
隔着一道木柞廊,错落放几具紫檀长条案,并数把玫瑰靠椅,桌上冰裂纹的瓷碟里盛满时兴点心,瓜果茶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