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69)
又跑来一个头挽苍巾的老汉,满身满脸的大汗。
兜头便拜在地上,气喘吁吁道:“这是小人新招的泥瓦匠学徒,原是乞讨出身,不知礼数,若是冲撞了府上贵人们,还望贵人们大人有大量,不要见怪,我给老爷夫人们磕头了。”
许青窈认得,说话的便是前几日按她吩咐,招来的花匠。
见老人以头抢地,许青窈赶紧将人扶起来,“本就无甚大事,只是夜深了,花园翻修苦重,明日还要上工,早点休憩为好,不要在外晃荡了。”
那男子依旧趴在地上,姿态极尽卑微。
许青窈带着丫鬟小厮朝角门外走去,要是按照往常,她这个样子出门必然会遭到拦截,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一大家子的生计落在她头上,也就没人敢再置喙一二了,这使她不禁感到好笑。
走了数步,听见背后传来老人喋喋不休的数落声:
“白天黑里的到处瞎逛,你是来薄府做工还是做贼的,哪个犄角旮旯你都想看看,没见过世面的玩意儿,说了你多少次,今日怎生又惹出祸来!”
泥瓦匠学徒起身了,许青窈余光瞥见那男子身材似乎十分高大,心中猛然掠过一丝疑云。
她转过身。
“你抬起头来。”
那男子闻言,似乎僵住了,久久不作回应。
“大少奶奶叫你呢!”
老花匠也上去扯男人手臂,催促徒弟赶快回话。
时间过去良久,管家手里的灯笼打在男人头上,似乎要将他焚透,满身泥污的男人终于肯抬头——
许青窈被惊了一跳。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有大半张脸宛如被剥落了人皮,露出底下新鲜的红肉,瘢痕交错,五官模糊,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完好,两只眼珠浑浊地颤动着,豁口的嘴唇下是森白的牙齿,此时正在不安地翕动。
“这……”众人几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老花匠急忙解释道:“我这徒弟是小时候遭遇一场火灾,烧坏了半张脸,被家人遗弃,才沦为乞儿的。”
“那还真是可怜,白管家,你看着给这对师徒的工钱再涨一涨。”许青窈不禁生出恻隐之心。
两人趴在地上叩首谢恩。
待走远了,许青窈心中怪异更甚,这样非人的面目之下,她竟然感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尤其是那双眼睛,狭长冷漠,眼角透出微微的讥诮,总像在哪里见过。
许青窈没有看见,身后被封住嘴,穿着丫鬟衣裳,被女式披风包裹着站在人群里的薄青城,眼里一闪而过的晦暗。
待人群走远了,老花匠拍拍男人的肩膀,“我也是看你可怜,才把你带进来挣几个饭钱,下次再闹出今天这样的事来,就回你的城隍庙去,咱们这假师徒,也就做到头了。”
“知道了。”男人嗓音沙哑,犹如鸦啼。
夜风吹过,廊下灯影游移,与纵横的花木竹柏影交错一片,汇成溺人的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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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亏这人已经极尽瘦削,才能穿上女裳偷龙转凤,要不她还真要费心考虑怎么将他从薄府给弄出来。
许青窈怀里抱着丫鬟的裙裳和自己的竹叶暗纹披风,回想薄青城方才的妆扮,心里不禁感到几分恶趣味的诙谐。
“薄青城,从今往后你就住到这儿了。”
后院的仓房早已提前派人打扫干净,称得上是窗明几净。
比较欣慰的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面前这个人发癫时声嘶力竭的痛叫了,难道他的病情有所好转?
抑或是——已经装够了?
想到这里,许青窈看向笼子里的人,只见他坐在一角,怀里正抱着猫,孩子似的,亲昵地贴脸。
黑发,惨白的肌肤,浓墨重彩的眉眼,如同艳尸一般——还是毒发时的症状——叫人变得美丽凄惨的古怪的毒药。
旺儿每日伺候他这主子,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不仅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就连头发都给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雪白罩袍也是每日都换,这才能保证他不把便溺弄到自己身上,甚至每日还在笼边熏上名贵的香料。
看着他痴傻如幼儿的模样,许青窈温声道:“薄青城,如果你以后醒过来,一定要记得旺儿对你的情谊,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旺儿算是你的福气。”
笼子里的人不知道听没听懂,自顾自地玩弄生锈的笼条。
“我走了。”
身后发出巨大而嘈杂的躁动声。
许青窈转过身,原来是薄青城在晃动铁笼,他使出孩子样的恶劣的撒娇手段,“我不,我不要一个人在这里,我要跟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