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18)
“你的书说得极好,更难为你如此聪慧。”递给她一颗樱桃。
女先儿接过,小心喂到嘴里,“夫人谬赞,谋生罢了。”
“你来薄府也有些时日了,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艺名王小玉。”
“艺名?那你本名叫什么?”
“既然已入江湖,便不必再谈旧事,何况,我自小受师父大恩,自从师父降名,便立誓与从前再无瓜葛。”
许青窈微微一愣,“我很佩服你,也真想像你这般洒脱才好。”
“我倒瞧着夫人虽然囿于内室,却比寻常人超脱。”
“这从何说起?”
“夫人每日明里写字,作诗,读书,烹茶,自得其乐,暗里更是对族中的事了如指掌,深宅大院我走过不少,多的是光鲜体面但萎靡衰弱的人,夫人困顿却并不潦倒,仿佛眼里总比别人多一份希望似的。”
希望?她的希望恐怕是别人的死劫。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许青窈淡淡说道。
“对了,有日子没瞧见素素了,近来那丫头都在忙些什么,你知道吗?”
王小玉沉默片刻,正要说什么,楼下忽然传来一道冰冷严厉的呵斥声:
“什么东西在叫,喧闹至此,还不快叫人除去!爷有些日子没来,你们这些奴才就如此懈怠!”
近来入夏,蝼蝈渐次苏醒,南风苑里草木葳蕤,故此很受鸣虫的青睐,从早到晚,少不了各路昆虫的吹拉弹唱,不过,还算有野趣,许青窈便也没叫人清理。
此时听见外面的动静,许青窈心里不禁一沉,他怎么来了?
一段时间没见此人,她倒乐得清闲。
听见底下的人似乎动了怒,要罚仆役们的月钱,她赶紧探出窗外,大声喊道:“别把这些虫子弄掉,这是我特意要他们留下的!”
薄青城循着声音朝上一望,只见那楠木支摘窗里探出一张纤白玉面,素面朝天,不染粉黛,却说不出的清新好看,只是他瞧着很有些瘦了。
听了许青窈的话,草丛里的蝼蛄螽蝈们叫得更为起劲。
“好,那就别弄了,都下去吧。”薄青城有些冷淡地说,随即屏退众人。
听见楼梯上渐近的脚步声,女先儿收拾东西,准备离去。
刚走到门口,就跟薄青城撞了个对面。
“二爷。”
“你能看得见?”薄青城眉头微皱。
“二爷身上熏的香是龙脑香吧。”
“你的鼻子倒灵。”薄青城满不在乎地看她一眼,大马金刀地落在椅子上坐了,“你方才给大奶奶唱的什么曲儿?”
“回二爷,是《马头调·济南八景》。”
“再唱一遍吧,我听着不错。”
许青窈听见薄青城如此说,也有些琢磨不准他的意思。
如此,女先儿又提起琵琶,重新唱了一遍。
薄青城又问:“《挂枝儿》会不会?”
女先儿犹豫片刻,“这是外头私院里常唱的曲儿,恐怕会污了二爷和大奶奶的耳。”
“无妨。”
女先儿又说:“这是一套曲子,敢问二爷要里面哪支?”
“《识破》。”
许青窈的心咯噔一下,沉落到底,然后是廊上莲花钟漏响了。
见女先儿呆住,薄青城冷声道:“怎么还不唱?”
琵琶一挥,曲调泠泠流泻。
“俏冤家,你好似黄梅天行径;
一霎时风,一霎时雨,一霎时又晴。
说来的十句话,倒有九句不应。
开口是瞒天谎,行动是假温存。
识破你的行藏也,不由人心不冷……”②
因这位说书女先儿的音色豪爽浑厚,这词曲婉转的闺门曲子,经她一唱,倒多了几分刚直气息,不像是幽怨的倾诉,反倒像升起公堂断官司。
几个人静坐着,气氛有些古怪,黄杨木妆台上的铜镜,借着阳光,在壁上烘出几点金斑,像是焦灼的眼。
薄青城沉默片刻,突兀地笑起来,“你这歌儿唱得太不入耳,少奶奶都听不下去了。”
话里说的是女先儿,眼睛却看向许青窈。
见他自进门以来,终于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许青窈心里陡然一惊,面色僵硬几分。
才几日没见,这个人也实在是瘦得有些狠了,整个人形销骨立,身上的襕袍又宽大,衬得人像一只历冬的孤鹤。
眼下淡淡的青晕,为那凌厉的眉眼添了几分阴戾。
“你瘦了。”他忽然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