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103)
她笑起来,说这话的时候,即使是在病中,眉眼依旧奕奕,他随手抓过花梨木几上的茶盏,压抑自己漏拍的心跳。
薄青城点点头,怪不得那个伙计会叛变于他,此事说出来,倒叫他心服口服了。
“那个市井里的女人呢?”
“你说的是那个卖鱼女?”许青窈很诚实地回答:“这个不是我的功劳。”
薄青城示意她往下讲,许青窈看向他,“其实你应该找个真的卖鱼女,那个人刮鱼时浑身都是鱼鳞,反而引人怀疑。”
一个自小长在渔民家的孩子自然是老手,而老手是不会把闪闪发亮的鱼鳞弄到头发上去的,除非那是一种装扮卖俏的作用,更何况,那个时节天气已近严寒,会有哪个市井小贩穿的那么清凉。
“真卖鱼女粗皮糙手,能引起那个老东西的兴趣?”
大房老爷薄羡并不是个重色之人,薄青城却对他有这样毫不掩饰的恶意揣测,于是许青窈扬声问:“你好像同公翁有什么误会?”
薄青城突兀地一笑,“我以为你知道。”
想起从丫鬟云娘口中听来的那些陈年往事,她冷声道:“与你我一样的那种关系?”
她说的自然是叔嫂关系。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薄青城沉默,是啊,有什么不一样,如果他们的事被曝出来,她也会被沉塘,至于他,可能也就是一顿家法,就同当年一样。
一样吗?
不,不一样,起码他不会让悲剧重演,他不像那个薄羡,为了贪图一时之快,眼睁睁看着有情人去死,自己却苟且偷生,他会是个负责的情郎,不,可以说是夫君,甚至是孩子的好父亲。
当话题绕回到他们身上,她的神情瞬间变得索然无味,歪在一旁,似乎并不打算再搭理他。
忽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号子。
“拉起纤藤,哟!吙……”
激昂、高亢,响彻两面巉岩峭壁,直插天际。
许青窈支肘起身,朝外看去,只见乱石滩上一群光着上身的汉子,将腰弓成一个直直的转角,奋力扯紧身上的麻绳,将大船往坝上拉去,那麻绳已经嵌入皮肉之中,然而那嘹亮的号声还在响动,将坚硬的船板都震得直晃。
“咱们入蜀的时候,水位落差太大,风急滩险,全靠这些人拉纤,那会儿你睡着了,现在知道了吧。”
薄青城把她拉回来,“别看了,这是纤夫,这些人基本都活不过四十,运气好的还能保命,命不好的早就掉下悬崖,被风浪卷走了。”
“我也干过这个,你信吗?”他笑着抚了抚肩头,“一到阴天下雨这儿还发作。”
许青窈怪异地看他,似乎在揣摩话里的真假,在转过头的瞬间,他毫不意外地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悲悯。
她垂下眼睫,“你也在三峡这里吗?”
“不,在淮河上。”他眯起眼睛,似乎看向千里之外的地方。
“顺水行船容易,逆水难,没风的时候,就把长绳拴在桅杆上,另一端拴到胸前的窄木板上,用身子拉着桅杆上的绳子前行,江里风浪大,夜里还睡在一起的兄弟,第二天可能就永远不见了。”
他的语调倒很平静,像是在谈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许青窈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去,只见两边崖壁上各有一队女人光着脊背,胸前勒着麻绳,躬腰蹬腿,正谨慎而用力地攀在怪岩上。
许青窈看得心惊胆战,只觉得一阵鼻酸。
“很多纤夫是两口子一起,纤夫是卖力气的活儿,得吃饱,女的就跟着做饭,有时候遇到水势湍急的地方,人手不够,纤夫的女人们就会脱掉上衣,绑上绳子,爬上悬崖,在这种地方,没有人知道清白是什么,一切都为了活下去。”
他的目光少见的轻柔,像是许愿,又像是乞讨,在她耳边低声道:“所以,忘记曾经的不愉快好吗?”
她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掉下来,不过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那些在悬崖上卖命的女人,她以为他要说的是什么,原来是拿这些人的苦难,为自己的无罪开脱,于是,她的心肠一阵绞痛,又重新不动声色地坚硬起来。
第50章
再次回到这座宅院里, 简直像做了经年的一场大梦。
谁能想到,兜兜转转, 江南水北绕了一圈, 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淮安才下过雨,水雾弥漫,薄府的老宅就像用水墨描画, 显出一种极致的清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