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暗渡(187)
是以,沈煜很快就发现了她。
他们遥遥相望,隔着人山人海,嘈杂消融成背景,那一刻,天地间唯有他们。
沈煜沉寂的脸上忽而浮起一丝笑意,很浅,顺着棱角分明的脸蜿蜒而上,抵达眼底,催生出温热的泪。
他无声比着唇语——多谢,让我如愿。
让我如愿在今日赴刑场。
白芷一言不发,直直地注视着他,沈煜读懂了那个复杂的眼神,是明知绝路还要同他共赴的决绝。
沈煜深深叹息,这是第一次,他心里这般没有底气,一步步朝伏龙门走去,也不知能否蹚出一条活路,所以,他情愿她能弃他而去。
白芷一路随沈煜同行,为了让他瞧见她,刻意走在前方。那个娇小的背影在人群中沉浮,记忆里,她向来是被沈煜护在身后,沈煜应是不曾仔细看过她的背影。
思及此,她擦干泪,刻意挺直了胸膛。
越来越多的人汇入围观队伍,落井下石与泔水烂菜兜头而来,倾泻于他一身,再往前,便是伏龙门。
沈煜举目远眺,城楼上聚满了人,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十分醒目。再回神,人群中忽地瞧不见白芷的身影。
她是走了吗?
碎发随风凌乱,沈煜轻轻笑了笑,走了好,他不想被她看见丑陋的样子。
*
伏龙门的看台上聚满了人,圣上身着明黄色龙袍,在一众暗色朝服中甚是醒目。
沈煜逆光仰看,光晕斑驳的视野里,他记起上次圣上携众臣亲临此地,还是十二年前,他随父亲出征西北之日。
那时圣上眼里有光,眼下唯有阴戾浑浊。
圣上也凝眸遥望着他,只是老眼昏花,他只能瞧见朦胧的影子,那个身姿、那个步态,玉树临风,从容镇定,与旧忆中的故人渐渐重合。
“鹤言?”二字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吓得一凛,百官更是惊愕侧目。
“把人带上前来!”圣上连忙遮掩道,只是声音已不似从前有力,虚飘飘的,如同这座日渐腐朽的宫城。
沈煜被押着挪向城楼正下方,四面八方的目光齐刷刷投射而来,像一个个火点,灼烫着皮肉。
百官端详着司礼监掌印如今的落魄,神色各异。
楼淮安站在离圣上最近的位置,仔细欣赏沈煜残破的衣衫和满身血污,皮开肉绽的疼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可这人怎么还昂首挺胸?最可恶的是他的眼睛,深沉如渊,总藏着楼淮安看不懂的隐晦。
无妨!看他一介阶下囚能面不改色到几时?!楼淮安收拢起轻蔑,以伸张正义的口吻道:“沈煜,你身为李贼旧党蓄意入宫,祸乱朝政,戕害忠良,与同党在京都作乱,几番谋害圣上,你可知罪!”
沈煜沉声道:“莫须有的罪,靖国公说什么便是什么。”
楼淮安冷笑:“不见棺材不落泪!”向圣上请示,道,“圣上,此人顽固地狠,您的寿宴要紧,还是抓紧行刑,莫耽误了正事。”
圣上自把沈煜错认成李鹤言,总惴惴不安,忙道:“准奏!快去办!”
楼淮安扬了扬手,底下的人已心领神会,几个大汉腰挂长刀,把沈煜打横举起,不容他挣脱,把人绑在了刑板上。
这张板子浸满了血水,经年的污垢洗刷不清,沈煜仰面躺着,这个视角正好,伏龙门的匾额就在他正前方,不偏不倚地挂着。
这张匾额是沈煜入宫后的第三年换的,那年他十五岁,年初安葬了师父,开春就被圣上选在身侧侍奉笔墨。
他那一手好字甚得圣心,遂接了给宫门匾额描字上漆的差事,“伏龙门”三个字出自他手,那么多匾额里,他唯独把这块亲手悬挂上宫墙。
刽子手一粗暴地抓住他的头,仰面灌下烈酒,辛辣入喉,呛进口鼻。
“喝了酒,好上路!”
磨刀声响起,声声刺耳,让人背脊生寒。
百官平日自持稳重,眼下也不由得踮起脚,想瞧个究竟。百姓们挤在围栏前,互不相让,生怕错过这样的大场面。
“呸!早该死了!无恶不作的阉狗!”
“他死了,咱们才会有好日子过!”
人群中的咒骂不绝于耳,白芷藏在街角,兀自苦笑。沈煜是把利刃,正是因为忌惮他,靖国公才不敢生事,若无沈煜,只怕朝堂早闹翻了天。
若真有那么一日,百姓们会怀念沈煜吗?
满福把缰绳与包袱交到白芷手上,狠磕了九个响头,哭得一塌糊涂:“干娘,我给干爹也只磕三个头,今儿给您磕九个!儿子会带着兄弟们埋伏好,您大胆往前去,别怕身后!”
白芷翻身上马,擦干泪痕,眸光坚毅有光,道:“我去接他回来!”
酒淬湿了刀刃,锋芒迎着日头,明晃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