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暗渡(173)
十多年无人这般唤他,久违又生疏。
失而复得,这种欢喜,足够感动落泪。
是以,沈煜的视野温热又朦胧,回答道:“我是李重光。”
第84章
风吹散了浓云, 皓月皎皎,银辉透过帘缝洒进来,沈煜睫毛挂着泪珠, 泛着光泽。
“我是李重光, 我是李重光……”
像深渊之人终于得见日月, 像溺水之人终于换了口气。这种震撼牵一发动全身, 他边说,整个身子都跟着颤栗。
他说我是李重光,而非我叫李重光,这三个字不止是名讳, 更是责任、身世和他重回宫城的理由。
“李重光,我找到你了。”
白芷伸手把他揽进怀里, 动作轻柔,像在安抚一只困兽。她终于从他口中得知了这个答案,却低估了它的威力, 她的心被刺痛,难以想象沈煜这一路多艰难, 每一步都走在刀尖,彼时他也就十来岁,从前的少将军如何东躲西藏逃回京都, 如何咬着牙净身做了太监, 如何在宫廷里孤独地守着心事。
彼时,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宦, 可他孤零零的, 除了一腔孤勇, 什么都没有。
可如今他不再是一个人, 白芷吻去沈煜的泪, 笃定道:“你的名字没有丢,我会帮你把它取回来。”
他薄唇微启,却难以发声,只能以清澈的目光回应她。那张脸俊美地动人心魄,挂上泪痕,平添一分破碎。并非碎作一地,而是被精心拼接完好,那些裂纹是世事无常待他,他以常心待之的证据。
崇明二十五年末,大雪纷然飘落,掩盖了遍地横尸,被血染红。
沈煜从尸堆里爬出来,满身伤痛让他神志模糊。
印象中,他本欲去寻援军,却察觉圣上疑心李家军伙同多罗谋逆,援军成了催命符。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他马不停蹄赶传回消息,李家军没多久就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境。
冷风吹醒了思绪,年仅十二岁的少将军自小随父征战,见惯了刀光血影,还是被眼前所见深深震撼。
多罗人不知在兵刃上淬了什么毒,划破的伤口会迅速溃烂,血肉烂成脓水,人没了人样,只剩模糊的一团。
“阿爹!阿娘!”他的呼喊无人回应,在如山的尸体中,他甚至辨认不出阿爹阿娘的身形。
沈煜忍痛把伤剜去,用烙铁和草木灰止住血与溃烂,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李家军的忠魂死不瞑目,他是他,也是他们,势必要讨回一个说法!
那是记忆中最凛冽的寒冬,他裹着破烂的薄衫,随难民从西北一路逃往京都,喝过泔水马尿,吃过草根树皮,险些被人牙子买给妓馆。
潜逃回京,已是年关将近。京都像忘了西北一战,各处张灯结彩,热闹得不像话。他抱着一丝期待去寻舅父,却被当成叫花子驱逐,慢慢地,他发觉京都的人皆对“李”字闭口不谈。
无限荣耀坠入泥泞,是以,他只能先舍弃“李重光”这个名字。
“后来,我冻晕在雪地里,是小姐救了我的命。为了感念她,我把她的小字刻在了身上。那是我落魄后,所遇的唯一一丝善意,我想铭记在心,好让自己别真的因为仇恨变成不ʟᴇxɪ择手段的人。”
时隔多日,沈煜终于能尽量平和地讲出这番话,多半是白芷给他的底气,她绝不会离开他。
她早没了醋意,只有动容,问道:“救命之恩,当好生报答,你去找过她吗?”
沈煜摇头:“她原先庄子上的人说,她病死了,她家被司礼监查处,耽误了医治,就病死了。是我害死了她。”
白芷握了握他的手:“叫什么庄子?等你身子好些,我陪你去,咱们去她坟上好生道个谢,再好生赔罪。”
“那庄子离你乳母老家不远,叫杨北庄。”
话音未落,白芷瞳仁骤缩,无意掐红了沈煜的手背,确认道:“杨北庄,婼婼?”
婼,意为不顺从。阿爹希望她按自己的心意长大,而不是顺从于任何教条。
白芷声线微微颤抖,前尘旧忆吹起落灰,弄红了眼眶。她尽力睁大眼眸,怕错漏了沈煜的反应。
他一时说不出话,眼眸撼动,被惊讶占据。疑问在脑中炸开,掀起千层浪,他傻愣愣地不知躲避,周身浇透。
“你怎知小姐的小字……难道是你?她是你?”
未及反应,他的喉咙先发出了声,喑哑晦涩,以致沈煜竟怀疑这是否是他的声音。
白芷眼中亦惊色未消,眉宇微蹙一副要哭的模样,情愫从眼底像五官蔓延,最终却化成一个微笑:“当年我送你的玉佩,你还留着吗?”
笑意复杂,夹杂着各种苦楚,让人心疼。
是她!当真是她!白芷就是婼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