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琢月华+番外(103)
这话可当真耳熟。
唇角笑意未减,但抬眸时,她的神色已变得温从。
宸皇躺回榻上,双目瞪着明黄龙纹的床帘,喘了半晌粗气,嗓中含糊不明,却仍逐字咬清道,
“晟儿……终究是太子。咳咳,你也该待他和善些,别总是......总是太过严厉。”
“慈母多败儿,太子更是国本,臣妾可不敢担这万古的骂名。”
“咳......咳......这些年辛苦你了,朕这身子.......确实未尽君父之责。”
“皇家自古便是先君臣,再父子,陛下作为君主,并无对不起他们。陛下,该进药了。”
她接过叶太医递来的药碗,吹至将温,叶太医帮扶宸皇坐起,宸皇刚张口,姜梧便将药送了进去。
药的苦腥热气混着他常年咳疾呼出的血气,凝成一片白雾。
宸皇看着白雾之后的姜梧,二十余年,她虽添细纹,但容颜始终保养得当。
她红唇一开一合,道,
“您此生最明智之举,便是迎娶臣妾,让臣妾代政。”
宸皇不知想起什么,面色一变,一把抓住姜梧黑金凤袍的大袖,宛如回光返照,
“朕的遗诏......可还......”
“陛下放心,臣妾早已将遗诏什袭而藏,定不负您所托。”
她语气温柔,却好似无半点温度,一点不似当时燃了遗诏的那把明火。
“咳咳......拿来......拿给朕看......看可还有不妥之处......”
姜梧把最后一滴药喂尽,将药碗递还给叶太医,体贴地将他的手塞回被中,还掖好被角,居高临下道,
“陛下病重,还是莫要在此浪费精力,该好好休息。”
她转身,仪态万千地向殿外走去。
“皇后......阿梧......咳咳,姜梧!”
她置若罔闻,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云怀月自知温琢面上再云淡风轻,心中定是哀戚,便早已略备薄酒小菜,在后院中静待他回府,还特地嘱咐了旁人莫来相扰。
温琢若有所失地回府,见她在院中,忙定了定神,沉着地向她走去。
她坐在桌前,朝他举起手中瓷杯,
“你我月下对饮,排解一番?”
他笑中略带苦涩,
“酒何时能真正排解,不过是举杯消愁愁更愁罢了。”
虽嘴上如此言,却自顾自倒了杯酒,昂首一饮而尽后,将酒杯置于石桌之上,一滴泪“啪嗒”落进杯中,
“公主,臣在这尘世间,当真是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她看着他眸中映着的晶莹月光,张了张口,本欲说“你还有我”,但终是未言,只又给他续了杯酒。
“你将他们安葬了?”
“是。”
“葬于何处?”
“与母亲天各一方。只愿来生不必再见。”
他自那滴泪后,收敛了自己的悲伤,只一如既往地回答她所问。
她不知为何,一时也有些忧愁,沉默便在二人间流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从不远的宫城处,却突然传来金钟鸣丧。
足足九声。
“啪”地一声,她的瓷杯落在了地上,酒伴着碎片散落一地。
云怀月怔愣着数着钟声,眼中惊愕失色,
“九声……是国丧?”
温琢眼中由震惊变为错愕,错愕复而又变为晦暗,脑中思绪万千,却凝成了二字,
“糟了。”
云怀月并未留心他的言外之意,已是心绪如麻,不为旁的,只因她想起了昨日母后所言——
“还差一个契机。”
契机……契机……
母后啊,你口中说得契机……便是国丧吗?
国丧之后,新帝登基,可大赦天下。
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死死盯着碎落一地的瓷片,终是将这半年来的疑惑连成了一丝线。
当初她救下温琢,母后表面震怒却并无深究,对他网开一面;
母后将他带去洞烛堂,表面用刑,实则却赋他洞烛堂暗令,命他查孟元秋之事;
她自西北而归殿内回禀,母后却并无震怒或喜色,应是早就知晓其内情;
温焱在牢中曾言,“圣上为何卧病,与她脱不了干系!”;
桌上燃了一半带“孟”字的信,与母后烧伤的手。
桩桩件件,指向了一个可能——
母后本意就不想温琢赴死,且想重翻当年瀛州舞弊案。
可为何不想他死呢?
她茫然地看了一眼温琢,却好似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孟元秋。
是啊,眼前这个人,是孟元秋视如己出的学生。
他的所行所为,何尝不是孟元秋的延续……
她自觉心将要从胸腔内跳出来,却摸不到出口,脑中一片混沌,止不住的发抖,只喃喃道,
“契机……契机……这便是您说的契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