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番外(57)
“至于此处,”他触上自己中指远节,示与她看:
“臣乃是因常年握笔伏案而成,可旁人却不一定是由笔杆所致。”
他话音倏而冷冽,骤然划破方才的所有朦胧似梦的旖旎:
“便如殿下观周大人一般。
“身着旧衣,不一定是乡野贫民,却有可能是出入宫禁,秩阶正四品,享食禄百担的高位之人。”
“殿下,相貌最容易欺人,衣着亦可轻易变更,门桥边的乞儿若得一身罗衣锦缎,亦可显出尊贵气象。”
他终于在此刻将周旭作下的恶,将京郊被纵马踏死的女子,将那女子家中哭瞎了一双眼,却只能捶地竭骂的老父俱都说与她听。
而后道:“若殿下今日先见的是这可怜老丈,再见周大人,或许此刻感受便会截然相反。”
元承晚垂眼,一瞬意识到自己的天真寡断。
她当真是在富贵堆里待久了,竟也变得如此痴傻了。
何时竟也学会了朱门食百姓之肉,饮黎庶之血,却还顾影自怜的做派。
痛悔与愧怍一瞬向她周身袭来。
却听裴时行轻叹道:“殿下,抬眸望臣。”
面色微白的女子闻言,乖顺抬眼。
“这不怪您。”他目色温柔,将其中的沉静与笃定一并毫无保留地展露给她。
“若世间当真有什么无瑕,那想必善良便是唯一宝贵之物,乃是这俗世间最高贵而不可被苛责的善德。”
“您见周颐老态而生怜,为善;知老丈盲眼落泪而生愤,为知是非;听臣一语便透彻全境,是慧;而如今的自惭一念,是谦。”
他历数着她的种种优点,面上笑意骄傲又怜惜。
“您觉周颐为幼子以私权谋职是错,可又觉自己其实并无资格指摘旁人。”
长公主琥珀双眸倏然张大。
他说的极是。
若真论及承蒙祖荫,不事生产,又有谁能比得上她这位纨绔又浮浪的长公主呢。
她的确厌恶周旭,亦厌恶权贵徇私之举。
可她着实疑惑——
自己究竟有无资格去厌恶这些同她站在一条河流之中,遍身绮罗却又浑身斑斑沾满漆黑血迹的“贵人”?
“殿下当然可以厌恶他们。”
天边却有白亮清光,倏然刺破黑流中的所有迷雾惘然。
是裴时行。
他望出她眼中之惑,亦驱开她心头迷惘:
“臣亦厌恶他们。所以臣不敢徇私,不敢随心弄权,不敢草菅人命。”
“手握权柄之士,便如持剑武人,当守卫天下,切不可横刀向更弱者。”
“至于殿下,”他望向这几分怔楞的小娘子,“殿下若见此等败类,便可同臣一同纠弹劾察,将其绳之以法。”
他似乎当真把她视作赤子,言间甚至流露几分宠溺诱哄的意味。
元承晚有些无奈。
裴时行倒并未将她视作赤子。
只是连他此刻亦是无法。
御史大人心头浓云抑抑,甚至生出几分歉疚。
既寻到明珠,便该令她光耀当世。
他目色沉沉地望住垂眸深思的长公主,面上隐现几分轻狂与痴迷神色。
他怎能眼望着明珠蒙尘呢?
翌日,暑气炎光仿佛一夜便被收束殆尽,天一夜便变得阴沉酷寒,风针侵肌。
御史裴时行于早朝时分上疏奏圣听,劾通议大夫周颐徇私枉法,纵子寻凶,构陷朝廷命官。
帝震怒,下旨黜周颐职,没其财,即日举家迁离京城。
朝野为之震动。
是时乃大周历天正七年,六月廿一,正是皇帝先前与裴时行约定的七日之期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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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我们都可以在这个时代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永远不要陷入网暴。无论是作为加害者还是受害者。
第20章 变天
宣政殿位于外朝之南, 殿宇台基高阔,良木为造,畴属仅次于正衙含元殿。
此殿飞檐斗拱高翘处, 戗脊之上列九兽睥睨。
骑凤仙人含笑骋目,望皇城千百年流云来往。
两殿中隔宣政门, 平明旦日时分, 文武百官身具朝服,肃仪自此门中入朝觐议。
今日廿一,非朔望之日,乃是听政之常朝。
却是众僚属时隔数日,同裴时行的首次相见。
众人皆知裴御史前几日无端触怒陛下, 被扣了章服鱼袋, 斥职居家。
而后更由大理寺亲自上门纠察。
或许是事涉贪墨。
但观他今日入朝,朱服打眼, 面色冷淡故旧。
好似已全然自这场风波里全身而退, 仍是从前高不可攀的清傲郎君。
崔恪授职于大理寺,他与裴时行是同年, 对方受查期间不便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