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129)
作恶的行为不减,作恶的动机大约少了一半。谢郁文对这位少年天子的评价又添上了浓重一笔——不仅刻薄寡恩,还没什么定力。
可怜见的。天下初定,可不兴遇上这样的君王。
替江山社稷操了会儿心,又操心到了自己。这下子该怎么办呢,谢郁文百无聊赖地盯着那槛窗瞧,步步支锦样,一格一格透进逐渐鲜亮起来的晨曦,倒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好春日。
官家在明间岿然不动,稍间里并没有向室外开门,总不能叫她翻槛窗出去吧!
好在一时半会儿也不担心官家会发现她,毕竟是人君,青天白日里闯人内寝,应当没有这样不要脸。
正想着不知道徐徐上哪儿去了,外头忽然响起了说话声。谢郁文忙凑近去听,果然是陆大人回来了。
陆寓微行到正房上,隔着老远便屈身行礼。官家挥手示意他起来,却也不先说正事,哂然朝几丈远外高阔垂地的帘帐一指,“原来不是陆卿在后头歇息?那是谁?”
银红的帘帐尽数掩着,微风一徜,轻曼软罗漾开暗香浮动,扑鼻皆是甘甜的鹅梨帐中香气。
内寝定然是有人的。
陆寓微很镇静,立定了目不斜视,沉声开口,“是谢家那位小娘子。”
三司副督使么,二十出头的年纪号令三军,但凡冷下脸来,什么话都能说成一副正派坦荡的威严样。
其实山上留下个人,自然会有人递消息到御前。这事情古怪,官家闻信沉吟半晌,莫名其妙的冲动蹿腾着他一早便来探究竟,没成想,陆寓微倒丝毫不遮掩,官家反像是噎着了,发作不得,眉头蹙成一道川字。
圣颜不悦,陆寓微垂着目却瞧不见,停了停,又补上一句,“昨夜谢家小娘子受了惊吓,神思十分恍惚……”
一句话便够了,谢家小娘子缘何会受惊吓?陆寓微想起来心中仍不由一缩瑟,几乎要冷笑。略掀了眼帘,目光朝官家面上一绕,果然见官家悻悻的,咳嗽了两声,转开眼不看他。
陆寓微忍不住要刺他两句,“之前尚不闻官家咳嗽,可是夜里受了凉?昨日宴上的酒后劲足,官家近日舟车劳顿,酒后更要注重休养,纵性贪欢,恐伤圣躬——春日风寒,不是小事。”说着就要吩咐随侍的宦官,“太医院院正此番随扈,臣这就着人传他来。”
陆寓微素来寡言,忽然绵里带刺地唠叨起圣躬,显得反常极了。实在是不忿,昨夜之辱暂时讨不回本金,惹一惹官家不痛快,只当是利钱。
官家心中不悦,眉头蹙得更紧。可这上头他到底行事不光彩,便且按下不表,夷然转开了话头,“朕一早来,是想问你昨夜之事查得如何了。”
查是查明白了,可结论却不好说,毕竟关涉谢家人,不知道是否会被官家有心利用。朝局上的阴谋诡计,陆寓微没有一点成算。
先告了声罪,“据臣所了解,昨夜之事牵扯到谢府中恩怨。谢氏积年内情与宿怨,臣没把握,便擅作主张,传了谢公一道来,好向官家分辨清楚。”
适才自院外疾行至正房,片刻的功夫,陆寓微还觑着空命人将谢忱请来。这招是真损,毕竟官家昨夜里折辱了人宝贝闺女,无论如何,失德的指控是坐实了,没有人会声张,可防不住人家当爹的在心中给他烙上杀千刀的罪名。也是陆寓微一时情急,恐官家得知谢郁文在院中,又要生事端,只好将岳丈请来坐镇。
官家闻言,觉得别扭极了,可陆寓微言之凿凿,总不好就驳了他的话,显得他心虚。当下只好抄起茶盏抿了口,一声冷哼:“那就等他来。”
谢忱来得很快,一夜暗潮涌动,早隐隐觉得出了大事。陆寓微言简意赅地将昨夜情状说了,官家院中那些细节直接略过没提,不是要为尊者讳,而是推己及人,怜惜谢忱为父之心。
可即便如此,谢忱的脸色已然十分不好,淡然一张儒雅面孔,慢慢蕴起勃然之怒。他行商坐贾二十余年,三教九流里摸爬滚打,什么污糟事没见过,可半辈子的遭遇,都不及此刻糟心。
没有哪个疼惜女儿的父亲能忍下这口气,谢忱目光如炬,直喇喇扫视官家,几乎要在他身上剜出一个洞来。
致仕近三十载,君臣间那套尊卑贵贱的礼义,几乎在江山荡迭消磨透了,太平时还能端着,遇着这样的事,连作伪都再顾不上。
谢忱憋着股邪气,却半句话说不出。事已至此,他能向官家讨什么交代?大骂他禽兽不如么,也减少不了女儿已然受过的委屈,真要与帝王论公道,那更得从长计议。
谢忱狠狠出了口浊气,动静不大,可里头的怨愤之意极瘆人,纵然陆寓微这样见惯了生死的人,都不住动了动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