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降临(52)
傅囹心想,正是如此,才叫她恍然。
种种别离再相逢中,唯独故人相见不相识,最是令人心痛。
第36章 恶骨
忘川边的风吹得人心口生疼。
她垂下眼, 慢慢退了一步,说:“师父,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也早就不认识他了。”
“是不认识,还是不敢认识?”
“……师父说笑, 年幼时不懂事,才会时常顶撞师傅。我如今对师父忠心耿耿, 只想过好以后的日子。”
“是吗?”
易阿婆附在她耳边, 声音带着老人家特有的嘶哑:“但我不相信你。”
“要我信你也很简单。我这有把刀,是你当初帮我制作鬼器时,用那些女子的生取心头血滴在上面制成的, 还记得吗?”
傅囹预料到什么,半晌, 迟钝地点点头。
“鬼器煞重,可灭灵魄, ”易阿婆桀桀笑着, 将袖子里的短刀缓缓塞到了她手上,吩咐道, “你去把那小鬼杀了, 我就信你。”
傅囹手指僵住了。
沉默许久,她正要张口,易阿婆又幽幽地补充道:“其实, 若你实在下不去手,老婆子我也能理解, 毕竟是从小的玩伴。”
“我便再给你一个选择——杀他, 或杀了你那位整天聒噪不休的朋友。”
“……一个是幼时玩伴, 一个是朋友——你会怎么选呢?”
傅囹盯着手里的刀, 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后,她麻木地点了点头。
易阿婆满意地笑起来:“我们阿囹一向是聪明的。”
“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后,我要看到你的答案。”
旧友与新人,谁更没有价值呢?
傅囹不知道。
易阿婆走了,而她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忘川河边待了整整一天。
离开前,她仿佛感觉到有谁在注视着自己。
一回头,浑身湿漉漉的源源趴在岸边,问她:“你认识我吗?”
亡魂都是死前的模样,他个子小,又胖,在已然长大成人的傅囹面前,更不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幽冥之中无日月,只有奈何桥边点着用彼岸花的梗叶制成的长明灯。
灯火从旁打落,照在过往的幽魂身上,落在忘川河岸边,也分割了他们的世界,形成一道光影分明的交界线。
她在这头,源源在那头。
见傅囹不说话,源源又自顾自道:“我觉得我认识你。你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嗯。”
“你是来看我的吗?没想到我生前还有朋友啊。”
“……是。”
“你怎么话这么少?我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你既然是我的朋友,就不能和我多说几句吗?”
傅囹沉默了很久,问:“说什么?”
“我在忘川里已经待了十几年了,地君说,再过两年,我就必须得上岸重新投胎了。但听闻人间已经变了个样子……虽然我也不记得先前的人间长什么样了,但你能跟我讲讲吗?”
“我……”傅囹看着他一如既往亮晶晶的黑眸子,哑然片刻,“我也讲不出。”
“这有什么好讲不出的,”源源撇嘴,“你见过什么风景,遇到过什么人,有些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事……这么多年,一丁点也没有可讲的吗?”
傅囹沉默许久:“没有。”
“那你在人间过的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呢?”
傅囹没能给出答案。
源源不满:“你这个人,好生奇怪。是我见过活得最不像人的人了。”
这段没头没尾的聊天就此结束。
傅囹按着来时的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绵族。
接下来两天时间,她总在夜里辗转反侧。
但还未等她做好选择,没过几天,韩淼竟然主动向她辞行了。
傅囹不太明白,分明这次的重逢是韩淼求来的,可这重逢之后的再离别,也还是他主动提出的。
他的神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他对傅囹说:“你既然想得很清楚了,我留在这里,也只会干扰你。”
“既然不是一路人,也许早早散了对你我都好。”
“今日之后,再遇到的话,若是让我撞见你对无辜之人动手,我是真的会出手打你的——不会留情。”
那时傅囹坐在梳妆台前,梳发的手顿了须臾。
随即垂眼,说:“好。”
韩淼便走了。
他孑然一身地来,也干干净净地走,如同她当初一走了之那样,没有留下其他任何只言片语。
傅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回头。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源源对她说过的话。
——那你在人间过的这些年,都在做些什么呢?
这话问错了。
她在这场血与仇的游戏中苦苦挣扎了这么久,只有韩淼告诉她,她可以回头。
可是现在他也走了。
没有人会在乎她了。
她在人间,却如地狱。
等了这么多年……傅囹实在是等够了。
但谁说这场抉择,她只能二选一呢?
傅囹放下长发,拿出那件被自己压在箱底的红裙,一步步给自己穿上,又对着镜子转了一圈。
红裙绽开,她提了提唇角,映出镜中人美艳如花。
她拿出那把鬼刀,去了易阿婆的居所。
她站在易阿婆面前,恭顺地说,她想好答案了。
易阿婆听了,诧异地问:“你确定吗?”
傅囹依旧是垂着眼,说:“确定。”
易阿婆缓慢地笑了一声,随即抬手吩咐族人,去地府要人。
傅囹告诉她的答案,是要放弃源源。
不算意外,但也很意外。
然而派去的人前脚刚出了部落,后脚傅囹就突然发难,袖中滑出的鬼器直直刺向易阿婆的命脉。
易阿婆大惊,后退敲杖一声厉喝,一个又一个族人死士便及时出现,替她挡下了这把刀锋利的刃口。
她怒斥:“我就知道你心术不正!终于是露出狐狸尾巴了!”
傅囹面无表情挥动着手中的刀,来一个杀一个,另一只手又用驱动着白绫,让自己亲手王大的蛊虫朝易阿婆狂奔而去。
非同主的蛊虫相斗相杀,互相撕咬纠缠,堆了一层又一层的虫尸。
她在满殿血色中抹了一把刀上的血,面不改色地捅进一个死士的身体里,轻声回道:
“是的,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虽然这原本不是她要发动计划的时候。
但已经不重要了。
易阿婆觉得她想杀自己是不自量力。
她一手教大的孩子,还能厉害过她?
然而她想错了——傅囹确实是极有本事的,她是被自己亲口认证过的,于蛊虫一道的天赋异禀。
她养了这只蛊苗十几年,自以为无人能敌过自己,自以为能永远掌控驱动对方,却不想如今毒虫长成,她也到了被反噬的时候了。
看着自己的蛊虫竟呈现出节节败退的现象,面前的死士也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而傅囹一身红衣满脸是血,却仿佛分毫未伤……
易阿婆终于有些慌乱起来。
手中能驱动的蛊虫全都阵亡,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虫卵朝站在屋中央的她围了过来,密密麻麻,全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易阿婆躲无可躲,怒气冲天地叫骂:“你荒唐!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竟还是一心一意想要杀了我!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傅囹冷眼看着她被密密麻麻的虫群吞噬,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阿爹死去时的那一幕。
那时的阿爹一声没吭,而此时的易阿婆却在虫群中伸出了手,似乎想求饶,但最后只剩满脸怨毒:“傅囹,你恩将仇报,你没有心!你会遭报应的——”
傅囹淡漠地踩上一名死士的尸体,说:“谁都有资格对我说‘恩’,唯独你没有。”
掌控了她十几年人生的阴影,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在了她的虫卵之下。
傅囹忽然觉得自己前十几年的隐忍都如同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