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降临(51)
徐瑾和顾清崖分了头,她负责跟在傅囹身边,顾清崖则跟着韩淼。
他在一路南下寻人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身着青衣背负长剑的年轻道人。
对方不知和韩淼说了什么,双方达成共识,道人带着这只鸟,云游了两年。
两年后,终于能够化形的韩淼在西北之地找到了傅囹。
这两年是晃眼而过,徐瑾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如同前十年一般当着观影的局外人。
她跟着傅囹,看着这个姑娘一点点在易阿婆面前掌握了话语权,甚至取代了易希的位置,成为了易阿婆最中意的弟子。
然后在再一次新的冲突中,傅囹当着易阿婆的面,亲手杀了易希。
易阿却婆只赶苍蝇般地挥了挥手,看也不看这个曾经视为亲孙子的徒弟一眼,不在意道: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从今以后,我就当没他这个徒弟吧。”
易希瞪大眼睛,眸子里的光就这样消失了。
蛊虫一拥而上,如同曾经吞噬傅囹的父亲那般,很快轻而易举地吞噬了这具很快失去生息的尸体。
血溅了满手,而傅囹只觉得畅快。
直到回过头,看见了站在门边看着她,满脸惊愕的韩淼。
顾清崖跟徐瑾说起韩淼这两年的经历时,徐瑾一下就抓住了重点:“年轻道人?他遇见你了?”
顾清崖挑了下眉,散漫道:“不知道,那道人脸被糊住了,身形模糊,看不出来。”
罩主对一个人记忆不清时,罩中人物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比如罩中许多过路人,其实在顾清崖他们看来都是没有脸的,但身为主角的傅囹他们不会发现任何异常。
韩淼自己要留在这里,道人也不强求,留下他后就走了。
因此徐瑾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
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竟然也不再多问。
这次重逢,一人一鸟都沉默了许多。
韩淼能化形了,很多事情也变得不一样了。以前他们能抵足而眠,如今却不同。
以往无话不说的他们,仿佛因为居住的房间隔着一面墙,再次见面,彼此之间也隔了一面看不清的纱。
他们只能靠粉饰太平来维持着表面的和平,聊着尴尬的话题,讲些无趣的笑话。
提起以前的种种时,倒是气氛欢快,但那语气中,竟然也都透着几分怀念的意味。
韩淼虽然表面没说什么,也没再和傅囹吵架,但他明里暗里,还是会试图跟傅囹灌输一些东西。
他常带傅囹去吃她以前爱吃的鹿肉,买她以前最爱玩的拨浪鼓……去做她以前喜欢做的很多事,然后牵住她的手说:“这样活着不是很好吗?快快乐乐的。”
他们以前形影不离,比牵手更亲密的事都做过,可如今傅囹看着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只觉得陌生。
大概是化了形,人和鸟,总是不一样的。
“你知道吗,人手就那么大,能握住的东西太少了,总得有些取舍。”韩淼说这话时,看着天边的红云——那是在绵族特有的奇观——他的语气里,带了一些傅囹听不懂的叹息。“我希望你能过得快乐点,而不是……”
傅囹总是兴致怏怏,接了东西,又只笑着,摇头不语。
后来韩淼看她总穿从前的破布旧衣裳,易无凉也从来不管,便又带她去选衣服。
挑来挑去,最后选了一张绣着凤凰的红色布料,请绣娘做成了一条长裙。
这年冬天,韩淼将这条红裙,送作了她的生辰礼物。
傅囹身为族长唯一的弟子,生辰必然也是人人恭维众星捧月的。
然而她没在宴会上呆多久,就在韩淼的催促下回房换上了新衣裳。
“新的一年,就要穿新衣嘛。”
韩淼看着她一袭红裙、裹着狐裘走出来,再踏入雪中,呆了半天,傻愣愣地挠挠头,说:“你皮肤白,红色最衬你了,我就知道。”
久不舒眉的傅囹闻言,终于展颜一笑。
“你看,”韩淼绕着她转了一圈,高兴道,“就这样多好,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我可以一直陪着你,以后年年都送你生辰礼,比这件裙子更漂亮,更华丽,更……”
傅囹却慢慢收了笑意,道:“不好。”
韩淼满脸的笑又僵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不好——你不想和我一起这样过下去吗?”
傅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三水。”
“我不想要拨浪鼓,不想要新衣裳,也不爱吃鹿肉了。”
“你知道的,我现在想要什么。”
她要报仇。
踏上这条路,还能回头吗?
即便能,但终点已经近在咫尺了——她已经不愿意再回头了。
那晚韩淼坐在她院子的墙头上,看着外面的雪下了很久,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还是她其实从来没有变过,只是他潜意识里仍旧把她当做那个倔强但懵懂天真的小女孩呢?
他不知道的是,一门之隔的屏风后,傅囹坐在床榻上,珍之又重地将那件红裙摸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她难得穿了一身红衣。
西北绵族的规矩繁多,旧族长被易阿婆谋害后,她当上了新族长,整个族群被大清洗,几乎全都换成了她的人。
而韩淼这个陌生面孔的出现,以及傅囹语意不清的模糊态度,让易阿婆很不满意,这让她想起来了曾经傅囹用一只鸟来威胁过自己的时候。
虽然傅囹现在很听话,但她会为了一只鸟反抗她第一次,就必然会有为其他东西或者人物反抗她的第二次。
生辰过后第二天,易阿婆带着她,以历练她为由,去了一趟九幽冥府。
魂入冥府,走过黄泉路,踏过彼岸花,踩过奈何桥,游过忘川河,看过三生石,望过望乡台,再喝孟婆汤,跳入轮回海。
此一遍,便是轮回道。
道无形,怨有形。
忘川水对亡魂来说是极大的折磨,水过身时,形同刀刮肉/体,有如凌迟之痛。
每一个含冤而终之人,若不想徘徊故地直至魂飞魄散,便只能来到忘川,跳入河中,以此魂痛,来洗刷生前痛苦。
直到怨气被苦痛磨尽,方能喝下那一碗可忘尽一切的孟婆汤。
除此之外,忘川中,也常有一些不愿投胎、要守着生前记忆的倔驴魂魄。
源源就是其中一个倔驴。
找到他并不费劲。
易阿婆站在河边,指着他从水面露出来的一个圆圆脑袋,对傅囹说:“还记得他吗?”
傅囹随之看去,从那张浑浑噩噩的年轻的脸上仔细看了半天,随即脑子嗡地一声,浑身都僵住了。
她记得这双眼睛。
那是她十年噩梦的开始。
她为了那句“报仇”,日日夜夜提心吊胆步步为营,不敢松懈半分。
那仿佛诅咒般的两个字,化作无数双手,拉扯着她不断往前走。
走到如今,她的手上也已经数不清有多少血了。
不愿的,自愿的,早就分不透了。
可直到现在,她还是没能彻底报了这个仇。
在最难堪污秽时,却见到了最纯真无邪时的玩伴。
没等她反应过来,那脑袋已经扭了过来,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早已被忘川水灼伤得满是伤疤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略显茫然和疑惑的表情。
易阿婆说:“他不肯投胎,说是要亲眼看着老婆子我下了十八层地狱再投。”
“我便让人把他投入了这忘川水中。”
“十几年了,这小子早就记不清什么事儿了,却还是这么倔,不肯投胎……这份气性,倒是有意思的很,要不是他天生阳气足,不适合入蛊道,我早动了要收他为弟子的心思了。”
“放心,”易阿婆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他不记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