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8)
酒液混着血水,盖住了他的眼帘。
奚旷愣住了。围观的人也愣住了。
他晃了晃,身体好像不听使唤了一样,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跌坐在了一地酒坛碎片之中。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在那一刻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耳畔嗡鸣一片,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人靠近,嘴里大喊着什么。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睛,伸手一抹,摸到了一手血。
过了这么久的太平日子,已经快要忘记鲜血的气味了。
他抬起头来,眯眼盯着对方。明明形容狼狈,未发一言,那目光却又阴又冷,看得男人情不自禁地呆了一下。呆过之后,又大怒道:“你什么意思,不服?老子今天非要打死你不可——”
他一拳挥在了奚旷脸上。
一击闷声,奚旷头偏向一边,他腮帮子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周围人手忙脚乱地去拉架:“有话好好说!别动手!王老酒,你这样是要出人命的!”
王老酒还死死拽着奚旷的领子,唾沫星子都要喷到他脸上:“外地来的小杂种,你再敢——放开老子!”
王老酒虽是个闲汉,身材却是一等一的高大健壮,此刻喝了酒,更是蛮力狂乱,众人几乎要拉不住他。
奚旷的领子被他死死扯住,被迫从地上被提起,直视着对方因酒意而通红的眼眶。
奚旷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店主待他不薄,他不该给店主招惹麻烦。倘若因斗殴之类的事情进衙门一游,被查出逃犯的身份,那更是得不偿失。
他双拳紧握,指尖掐入掌心。冰凉的酒水还在顺着他的脸颊滴滴答答地流淌,流入他的唇角,渗入他掺着血沫的齿缝。
王老酒见他并不反抗,不由激动道:“看到没有!这小杂种就是心虚!看老子不打死你——”
“住手!”一声清叱,让这混乱的局面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所有人扭头望去,只见并不宽阔的道路中央、众人身后,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看样子,是被围观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那马车乍一看并不多起眼,至多是涂面的漆料成色光鲜一些。但细看之下,那马车窗沿用来遮光的却不是普通的绢布,而是泛着浅浅鳞光的双层纱丝。而前面拉车的马匹,油光水滑,正不耐烦地喷着响鼻,前蹄踢踏间,光听声音,也知那马蹄铁价格不菲。
身着素衣的侍女沉着脸,从马车上提裙而下。
“公主出行,岂容尔等在此放肆!”侍女厉声喝道。
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哗啦啦跪了一地。就连王老酒,此刻也清醒了几分,忙不迭地把自己藏进了人群里。
奚旷的领子被松开,他踉跄了一下,低着头,也缓缓跪了下去。
“秋穗。”马车里传来一个隐约的女声,“怎么回事?”
秋穗回身行了一礼:“回公主,有人沿街斗殴,挡住了去路。”
“可有人受伤?”
秋穗回头瞥了一眼,道:“有。”
车厢内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片刻,几声铃铛轻撞,如鳞如雾般的车帘被挑起。
然而并没有人敢抬头。
“本宫来到撷阳,已近一年,难得出一回门,却遇到这种事。”清鸾公主轻轻摇头,眼含怜悯,“秋穗,去瞧瞧。”
秋穗上前,扫视一圈,随手点了一个邻居问道:“他二人为何动手?”
公主悲天悯人,心怀百姓,那邻居不敢隐瞒,忙把所见所闻讲了一遍,末了还评价道:“依草民愚见,这间铺子开了多年,大家都熟得很,不会卖假酒的,王老酒怕是喝多了,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
“你叫虞旷?”秋穗的声音从奚旷头顶传来,“伤得可重?附近可有医馆?”
奚旷垂着头道:“承蒙公主关照,草民并无大碍。”
那头上伤口虽然看着鲜血淋漓,但既然人还清醒,跪得也挺端正,想来确实没什么大事。公主府不是官府,没有帮人断案的爱好,秋穗问明白了,便回去同公主复命。
然而她刚迈出一步,公主府的马车却先动了起来。
不过只近了些许距离,公主的声音便不再那样缥缈无踪,落在耳畔,仿若清玉入泉:“分明血流披面,又岂能无碍?秋穗,替他擦擦脸。”
此言一出,许多百姓都忍不住额角青筋一跳。
清鸾公主身边的大侍女,竟要纡尊降贵为一个小小贱民擦脸?公主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有一颗慈悲善心。
一时之间,竟觉得奚旷被王老酒砸这么一下也不亏。
而被砸了也不亏的奚旷,闻言情不自禁地愣了愣,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从正在取帕子的秋穗身上滑过,最后停在了一丈外的马车之上。
午后的太阳愈发盛了,光晕照得他眼前一阵阵发花,看不清车厢内那南邬最尊贵的公主模样,唯见半幅衣袖轻飘飘地搭在窗沿上,白得耀眼,而那衣袖之上,纤细的手腕与微曲的五指,正拂开浅色的纱帘,宛如粼粼湖光中一朵含苞的花。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奚旷有短暂的怔神。
但秋穗已到了跟前,他迅速回神,从她手里夺走了帕子:“不敢劳驾。”
他胡乱抹了两把脸,那帕子立刻变得又湿又脏,惨不忍睹。就算是洗,大约也洗不干净了。想来公主侍女也不会再要,奚旷便把帕子团了团,随手塞到了一边,道:“谢公主关心。”
视线变得清晰了许多,可那阳光依旧晃眼,他眯着眼,也难以看清清鸾公主的五官。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沉默着低下了头。
一时安静。
他等着公主发完善心,驾车离去,可谁知左等右等,等得他感觉肩膀都被太阳晒热了,公主车驾也没有半点响动的声音,甚至连秋穗都没有挪过步子。
正在疑惑间,就听清鸾公主的声音再次传来:“虞旷?”
她的声音似乎比先前有了些变化,像是也被太阳晒化了一般,融出缓慢绵长的尾音。
“正是草民。”
“过来些。”
奚旷不知她是何意,但还是提起衣摆,往前走了几步。刚要再跪下,背后就被秋穗又轻推了一把:“再往前些,让公主看看你的伤势。”
这有什么好看的?
奚旷闷头又走了几步,终于走到马车边上,跪地道:“草民参见公主。”
“抬头。”
分明是轻柔的语气,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威势。
奚旷依言抬起头来,恰恰对上清鸾公主的一双眼睛。
该如何形容那样一双眼睛,微尖的眼角,微勾的眼尾,本该是妩媚的形状,却因着她盈圆的眼眶弧度,而显出几分纯善与无辜来。她坐在马车里,略垂着眼看他,长而细的睫毛在脸上落下浅浅的影子。
未施一丝粉黛,却偏偏光华慑人。素白的衣衫与簪钗,不仅没有削弱她的美丽,反而衬得她宛如清水芙蓉一般动人。她只是简简单单地凝视着他,乌黑的瞳仁中却仿佛流转着千情万绪。
奚旷愣愣地望着她,大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清鸾公主开口问了一句:“你年龄几何?家住哪里?”
奚旷陡然回神,垂目答道:“回公主的话,草民虞旷,今年十七,是这间酒铺的货郎,酒铺关门后就住在仓库里的隔间。”
“你不是撷阳人?”清鸾公主顿了顿,“那你户籍何处,家中几口人?”
奚旷抿了抿唇,不明白她问这些做什么,但还是回答道:“草民临川人士,家中父母皆已亡故。”
南邬对户籍管理并不严苛,各地常有人口流动,他这几年把各地的口音都略学了一些,手上还有黑市伪造的户籍证明,只要这公主不闲得没事去查验,也没什么好怕的。
头上蓦地传来一声呼气般的轻笑。
他诧异抬眼,便看见清鸾公主唇角翘起,一只手虚虚握拳,食指弯起抵在唇边,眉梢眼角俱是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