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7)
奚旷不由一哂。
他就知道,这礼佛不过是个幌子。那砚台里的墨都干得结块了,显然许多天都不曾动过,她哪里是真心清修?
鼻尖传来淡淡的香火气,他略一抬眼,就看见墙边一道小门。推门进去,一方小室,香火气更盛。
佛龛前燃着三根长香,还未彻底烧尽。目测长短,大抵是在她服药前所点。
奚旷伸出手,毫不留情地碾灭了那香上淡烟。指腹被火轻灼,留下灰褐的香灰与绵长的痛感,他却只是冷笑。
清鸾啊清鸾,你临死前还在拜佛,可是难得诚心一回?
只可惜,连佛都不愿渡你,让你最后还是落在了我手里。
他转过身,却瞧见对面还有一只嵌柜。柜子没有上锁,他一拉即开,却在看清那里面的东西后微微一愣。
这柜子分成上下两层,上面一层,放着“恭惠文懿皇后之灵位”。
这显然不是南邬先皇后真正的灵位,木制的灵位,甚至都没有上漆,只是由一块打磨平整的木板削成,然后用毛笔假作漆色涂抹,最后在刻下的字印上描了金,定睛细看,还能看到那字上深深浅浅的划痕。
而柜子的下面一层,则放了一坛酒。
在这佛堂之中,灵位之下,竟然就这样坦坦荡荡放着一坛酒。
一坛泥封完整的撷阳春。
撷阳郡当地的名酒。
奚旷呼吸一顿。
这酒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
他从小就没有什么伟大志向,十岁前的他,每日都忍受着疯癫的母亲,忍受着她喜怒无常的脾气,忍受着她突如其来的打骂与哭哭啼啼的道歉,十岁后的他,终于如愿从家里逃了出去,逃往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可面对的却是无尽的孤独与危险。
他四处流浪。
十六岁那年,他与人逞凶斗狠时,无意中误杀了当地一个纨绔。当时的他愣了一下,上前去探对方的鼻息。探完,他只犹豫了片刻,便忍着身上的疼痛,翻墙跑了——他素来没有什么良心,更别提杀的只是一个纨绔。他之所以跑,只是因为不愿被官府捉住。
他一路逃亡,最后身无分文,在撷阳郡停了下来。撷阳郡并不大,小地方人口也并不多,但胜在山清水秀,酿酒工艺成熟。
一家酒铺的店主看奚旷年轻力壮,长得也不错,便留下他当个货郎。每个月,他帮店主进出记货,店主不在的时候,就帮他看看店,卖卖酒。工钱并不多,但是月终结钱都很准时,从不拖欠,他很少见到这么爽快的雇主。
撷阳的春天总是很暖和很灿烂,让人一坐下来,晒着阳光,便想要打瞌睡。
在这里,他能感受到久违的安宁。他不需要奔波,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也不需要应付没完没了的挑衅。
原来普通百姓的日子是这样过的。
这里民风淳朴,邻里热情,自给自足,他很喜欢。
直到有一天,有一位贵人驾临,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第6章
贵人是大名鼎鼎的清鸾公主,自建康而来,要为刚去世的皇后守孝。据说是因为皇后幼年曾在撷阳郡生活过一段时间,对此处的风景念念不忘,直到临终前还在回忆幼年时光,孝悌如清鸾公主,自然要来圆母亲的一番念想。
其实皇亲国戚,本不必如民间一般守孝三年,但公主至纯至善,主动提出,国君自然深感欣慰,允了她这个请求。
饶是宫中早早传了话,公主身在孝期,不宜招摇,但上到州府下到郡县,哪敢懈怠,紧赶慢赶,终于在公主驾临之前,在一块风水宝地上建造好了公主府。
公主驾临当日,万人空巷,都聚在路边,争相想见识一下公主的风姿。
店主要拉奚旷一起去,但奚旷也算是个在逃案犯,从来不爱往人群里扎,只是面无表情道:“公主出行,难道不会清除无关人等?去了也白去。”
“清鸾公主与别人可不一样,她很亲民,不摆架子的。”
“那您去罢,我看店就行。”
店主笑骂一声:“连清鸾公主都请不动你,你可真不是个男人!罢了,你就在这儿守着死水坛子罢!”
如店主所料,百姓们全忙着围观公主去了,整个下午,都没有一个客人光顾。
到了傍晚,奚旷起身,正准备卷帘关门,就见店主从街那头抹着汗回来了,一回来便拿了茶猛灌。
如奚旷所料,店主压根没见着传说中的公主。
“真是赶庙会都没见过这么多人——除了个公主车驾的尖尖,别的什么也没瞧见。”他拍了拍奚旷的肩,“小子,还是你聪明,白得了清闲!”
公主入郡之后,便长期居于公主府,鲜少出门。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既是守孝,若是还成天往外跑,那就太不像话。
久而久之,小小的郡县便又平静下来,大家都习惯了默然无声的公主府,仿佛一滴胭脂水融入清泉,在最初的涟漪过后,连那点胭脂色都很快化开不见了。
奚旷很快就忘了有这么一个公主的存在。
他每天开门、守店、关门,过得与从前并无不同。酒铺并不会频繁来客,他常常坐在柜台后,晒着太阳,随手削点木料,然后丢给街上打闹的孩子们玩——孩子们疯起来的时候可不长眼,酒器易碎,把他们哄好了,才不会往自家铺子里瞎撞。
不知不觉,时光来去,又是一年东风绿野时。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他一如既往地坐在酒铺门口,午后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就连街道上,也人烟寥寥。
他正在打瞌睡,忽然有人一巴掌拍在桌上,将他惊醒。
来人是个壮年男子,脸色醺红,抱着一坛开了盖的酒,往他面前重重一放,大声怒喝:“你这黑心店为什么卖假酒?”
他皱了皱眉,起身:“本店不卖假酒。”
“你自己尝尝!尝尝!这里头兑了多少水,当老子尝不出来?”男子横眉怒目。
奚旷依言尝了一口,确实酒味很淡。他扫了一眼男子,道:“你把坛里原本的酒倒了一半出去,自己兑了水,现在却找我理论,是什么道理?”
两人的争执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有沿街的住户忍不住开门开窗,探出头来看个热闹。还有离得近的商户,直接踱了过来:“怎么了这是?”
男子怒道:“他家卖假酒!”
奚旷:“我只是个看店的,你若认定是假酒,要赔钱,我找店主过来。”
这附近的人都认得这名男子,他是个出了名的闲汉,嗜酒如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做工,工钱花完了,就逼他妻子把做刺绣赚的钱拿出来贴补。可怜那女人,还有个孩子在身边,想跑也难。
周围人都道:“王老酒,你还好意思喝呐!上次喝进医馆,欠赵大夫的钱还了没有?”
“瞧你醉醺醺的样子,真要是假酒,还能喝成这样?”
王老酒被邻里一阵奚落,大为光火:“老子是在外头喝完才回家的!回家就发现这掺了水的假酒!”
奚旷本都打算请店主来了,闻言不由收回脚步,冷笑一声:“在外头喝完不够,还要回家喝?你可知你家娘子每回来买酒,都是擦着眼泪来的?”
邻居们七嘴八舌地附和:“没错没错,说什么家里的存酒都被你喝完了,若是回家发现没了酒,还要挨你的打!”
“我看啊,是你家娘子怕你喝得太多,才往酒里添水的,也是为了省钱好多喝几回嘛……”
谁知王老酒一听质疑,更加恼怒:“好哇,那娘们胳膊肘净往外拐!借着买酒,竟在外头勾勾搭搭……”
眼见越来越不像话,奚旷懒得和这醉汉再扯皮,往店门外走了两步,准备去喊店主过来解决。
身后冷不丁一阵风声袭来,他猛地回头,却见一个黑影当头砸下——
有什么东西在头顶轰然炸裂,碎片稀里哗啦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