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71)
奚旷冷冷地看着她:“你想都别想。”
她低低地笑起来:“我这个样子,又跑不了,你怕什么?你若害怕,就亲自坐在旁边,亲眼看看我们在做什么,亲耳听听我们在说什么……我只是想和她见一面,这也不能答应我吗?”
“不能。”奚旷斩钉截铁。
她们主仆多年情分,定有许多他人想不到的默契,谁知道哪个寻常的手势、哪个寻常的句子就会成为她们沟通的暗语?
他不能再次失去她了。
桑湄抿住唇,纤细的手死死攥住了身下被褥。
良久,她才道:“那她会去哪里?”
“礼部侍郎喜好豢养乐舞伶人,早有编排一出天下大同的歌舞献给父皇拍马屁的意思。他听说俘虏中有个清鸾公主的侍女,到本王这来走了个人情,把她要走了。”
桑湄冷笑一声:“秋穗又不擅乐舞。”
“她自己擅长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随你见过世面,一眼就能识别南邬乐舞的优劣真伪。”奚旷略掀眼皮瞧了她一眼,波澜不惊地补了一句,“这已经是很不错的差事了,你还想如何?”
比起当奴仆、当小妾,当个能说得上话的帮手,确实已经很不错了,桑湄无话可说。
马车里点着暖炉,然而在她心中,只有无尽的冰川。
“别的人,我也不能见么?”
“你想见谁?”奚旷抬手,把她的长发拢到耳后,“你都失忆了,应该不会想着再见那些姐姐妹妹了罢?”
桑湄垂下头,一眼就看见了他虎口上留下的那道清晰牙印。
奚旷不动声色地收手,道:“睡罢。”
“你父皇赏了你什么?”桑湄仰起头,看着他正欲离开的背影,“别人都被赏了女人,你怎么没有?”
奚旷停住脚步,回首望她:“你很想本王被赏女人?”
“若真如殿下所言,宁王府除了我,就没有别的姬妾,那未免也太无聊了。”桑湄微微地笑起来,“后宅里,还是多几个女人才热闹。”
“让你失望了,你没机会在本王的后宅兴风作浪。而且你以为,父皇在本王府邸中,会没有眼线?若是被他发觉异常,首先掉脑袋的是你。”
“他固然会想要杀我,可若是被他知道,堂堂宁王,为了我宁愿编出一套谎话欺君,他会作何感想呢?大概是——”桑湄唇角笑意愈发深了,“会很庆幸罢,庆幸这个立下赫赫战功的儿子,被情爱冲昏了头脑。”
奚旷的眼神蓦地阴鸷。
“看来被我猜中了。”桑湄简直要笑得直不起腰来,“各取所需,天家父子,不外乎此。”
“太聪明的女人,会过得很危险。”奚旷慢慢说道。
“但是愚蠢的女人,只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笑够了,桑湄盯着他,说,“奚旷,你若是比我聪明,又怎么会只能靠这一双铁链锁住我!”
奚旷:“你自诩聪明,却只能被一双铁链困于此,到底该笑的是谁?”
桑湄:“你……”
“清鸾公主,认命罢。”
说罢,他掀开车帘,大步走了出去。
桑湄坐在榻上,被子滑落在一边,她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她对着矮几上那一点烛豆,想了很久。
天将明时,她听到外面传来响声,掀开帘子一看,竟然是几个熟悉的女眷,正在士兵的押送下,慢慢地往城里的方向走。
“桑姬请回。”马车旁的亲卫提醒道。
没有秋穗。
桑湄失魂落魄,正准备回去时,却见人群中的一个女子恰恰望来,二人对视之间,那女子竟直接避开身边的士兵,冲了过来——
竟然是平乐!
押送的士兵没想到这时候竟然还会出乱子,短暂的愣神后连忙追了过来:“站住!”
脚链在地上拖出飞扬的尘土,平乐猛地扒住了车窗,喊道:“求姐姐救救我和康喜!”
亲卫的剑鞘一下把她击飞,怒道:“大胆!”
赶来的士兵连忙扣住摔倒在地的平乐,一边跟亲卫告罪,一边骂骂咧咧地要把平乐拖走。
平乐徒劳无功地挣扎着:“姐姐,求求姐姐,我和康喜不想去卫国公府——姐姐能不能跟宁王殿下求求情——呃呃呃——”
她被人用布条勒住嘴,再难完整说出一句话。而不远处的康喜,正惶然无措地看着她们。
此时此刻,桑湄是失忆的清鸾公主,当然不会对平乐有什么感情——她们本就没什么感情,她又为何突然来求她?
“卫国公府是什么地方?”她看向旁边的亲卫。
亲卫只道:“桑姬若真想知道,可自己问问殿下。”
桑湄冷笑一声,合上了车帘:“想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车厢内归于沉寂。
她低下头,看着方才从车窗掉到榻上的那一枚碎片。
桑湄瞳孔一缩。
陈旧的红褐色,凹凸不平的纹路……
不是那埋在月弧山脉溪流下的砖石碎片,又是什么?
一瞬间,无数惊惧与疑惑从心头升起,然而,现在她不能掀开车帘,把平乐喊回来。
也或许,她的疑惑,在此一别之后,再也不会得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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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乐和你说了什么?”
一下早朝,奚旷就得了信报,来见桑湄。
桑湄拨弄着车壁上的香袋,淡淡地说:“她说了什么,不该都有人告诉你了吗?”她斜睨了奚旷一眼,“我倒是想问问宁王殿下,那卫国公府是什么地方,怎么让她如此害怕?”
“她当然可以不去卫国公府,可谁让她不愿和她妹妹分开呢?”奚旷双手笼在袖中,平静地回答,“只有卫国公府,才会愿意接纳一个带着累赘的她。”
“卫国公很难相与?”
“相反,他对女人一向包容。”顿了顿,奚旷又说,“唯一的问题,就是他府上女人太多。”
桑湄明白了,她禁不住嗤声道:“平乐定是从士兵们的闲言碎语中听到了什么,才会急着向我求救。”
奚旷定定地瞧着她,说:“本王还没质问你,你倒质问起本王来了?你与平乐分明交情平平,又兼之失忆,她凭什么觉得你会救她?”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桑湄道,“她不求我,难道还能求你?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真可惜了。”奚旷起身,“她不知道,你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眼见他又要离开,桑湄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目光灼灼:“秋穗在哪里?”
她观察了一个早晨,女眷们分成几批陆续都被押走了,唯独没看见秋穗的身影。
“走了。”
“什么时候?”
奚旷忽而笑了起来,唇角勾起一个刻薄的弧度:“在你睡着的时候。”
桑湄愣了愣。
“真以为本王这么闲,夤夜不睡来找你,就为了跟你说一句那些女眷要被赏人的事情?”
桑湄顿时反应了过来。
他竟然,他竟然是趁着夜色,先让人把秋穗带走,然后才来找的自己!
就在她睡着的时候,就在她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她就这样和秋穗擦肩而过了!连一句告别、连一个对视都没有!
那时候,秋穗是在干什么呢?
她是会因为离别而哀哀哭泣,还是咬紧牙关,不想再给她带来麻烦?
“奚旷——”她尖声叫着,身上的铁链叮铃哐啷乱响,她扑到他面前,手臂一抬,用铁链牢牢锁住了他的脖子,像是要把他勒死一般。
“继续喊,喊大声点,喊到全军都知道你恨本王,喊到满朝都知道本王为了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宁愿葬送自己的大好前程,喊到如本王所愿,父皇对本王失望,再也不会忌惮本王!”冰凉的铁链缠绕着脖颈,然而他的身形却纹丝不动。
他猛地伸臂,把她按进自己怀里。
桑湄的手一下子泄了力。
铁链松松垮垮地搭在奚旷的肩膀上,他低下头,吻住她这双犀利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