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70)
“老奸巨猾。”奚存竖起一根食指,隔空点了点他,摇着头道,“你若是眼花到男女都分不清,岂能在先帝手底下干那么久?”
尤荃身子躬得更低。
“罢了,朕就告诉你,那是个女人,这回,可能猜出是谁?”
尤荃想了想,谨慎道:“宁王殿下刚从南邬回来,那女子又行踪神秘,莫不是什么与南邬有关的重要人物?”
“别装了,有话直说。”奚存嗤了一声。
“老奴听闻,宁王殿下收了南邬的清鸾公主为妾,莫不是……”
“唉……”奚存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回答是不是,只是摸了摸下巴上硬茬茬的胡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连你都听说了,这宫中想必也传遍了,实在给朕丢人!”
尤荃忙道:“殿下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英雄美人,这也是在所难免之事。何况现在有陛下在旁边看着,何必担心?”
“他糊涂啊!朕如此栽培他,他却沉溺于儿女情长,要是个普通女子也就罢了,偏偏是南邬的公主!”奚存愠怒道,“朕说他几句,他还跟朕顶嘴!也不知那女人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
尤荃不吭声,由着奚存发泄。
奚存又骂了奚旷几句,转头缓了缓,若有所思道:“一眨眼老大也二十二了,他来朕身边晚,又来得太是时候,以至于朕竟没顾得上他的终身大事。老二老三早已成亲,是不是也该给老大寻一门亲事了?免得他没见过几个女人,徒惹人笑话!”
殿中一时静默。
奚存斜了眼睨尤荃:“你怎么不说话?”
“此乃陛下家事,老奴怎好妄言?”尤荃笑了笑。
“老大还会在长安待一段时间,你觉得朕应不应该趁这个机会,给他找个正妻?”奚存盯着尤荃。
尤荃躬身道:“陛下若非要问老奴,那老奴就斗胆一言。眼下殿下刚得了那南邬公主,恐怕正是上头时候,也不稀罕别的女子,若陛下强行让殿下结亲,恐怕于父子、于夫妻都不是一桩美事。”
他点到即止,奚存思忖片刻,竟笑了一声。
“也好。他眼下刚立功得赏,若再赐婚,未免过于招摇。他自己都不急,那朕又何必做这个恶人。就且看看,他能宠那女子到几时罢。”
曾以为这是最像他的儿子,如今看来,还是欠缺了什么。
这个无往不利,在别人眼中已是新一代“战神”的儿子,脱下了那一身盔甲,也不过尔尔。
母亲、姬妾……只因心有所系,才会英雄气短。
不过,短了也好。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皇宫中,其实是有奚旷住的宫殿的。
当年奚存与人里应外合,带着三个儿子攻入宫门,火烧先帝,成功篡位后,便给他们一人分了间宫殿,当作临时住所。如今统一大业已成,太子依旧稳居东宫,陈王和宁王不日便该撤出宫中,前往各自封地。
奚旷带着虞春娘回了自己宫中,宫中冷冷清清,只有两个伺候的宫女在听令。
奚旷让她们去打些热水来,服侍虞春娘歇下——他也不怕这两个宫女说什么,反正这是奚存的皇宫,他的皇宫,他的宫女,若是出了什么事,自有奚存过问。
奚旷正在倒茶,却听身后虞春娘怯怯地问了一声:“旷儿他……真的不在了吗?”
奚旷一顿,回头,只见虞春娘抓着被褥,散着头发,眼中含泪,期期艾艾地望着他,仿佛等他说出反驳的话。
“他早就不在了。”奚旷淡淡地说,继续把茶满上,递到虞春娘面前,“奶娘喝些水罢,早些睡。”
虞春娘怔怔地看着他,咬着嘴唇,额前几缕灰白的头发垂下,在她颤颤的气息中微微拂动。
她猛地一抬手,打翻了他递来的杯子,尖叫道:“骗我!你们骗我!让我出——”
奚旷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任凭虞春娘如何挣扎,他坚硬的手掌都岿然不动。
“唔唔唔——”
她目露凶光,不仅伸脚踢他,双手还死死扒住他的手掌,眼见扒不下去,便干脆发狠,将他手指一扯,狠狠咬住了他的虎口。
奚旷沉默。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踢他、骂他,边骂边哭,而他伸出手想要为她擦掉眼泪,她却握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下去。
“孽种,孽种!你怎么不死在我肚子里!”
还是个孩子的他反唇相讥:“你要是真想让我死,还怕没有办法吗?”
她一巴掌扇了过来,在他脸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指印。
他把胳膊从她牙下拔了出来,扭头往院门外跑去。
然后没一会儿,就被姨妈亲自送了回来。
虞夫人牵着他的手,站在披头散发的妹妹跟前,平静道:“春娘,我们姐妹一场,当初是你执意要保他,如今却总是闹出动静。你要是不想再见这孩子,我就把他带走。”
“不许带走他!不许!”虞春娘尖叫道,把儿子从姐姐手下夺了过来,用力地抱进怀里,“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不许!不许!”
虞春娘深深看了她一眼,走了。
而奚旷在母亲那让人窒息的怀抱里,一言不发。
虞春娘伏在他的肩头,哭了许久,哭到奚旷肩膀都麻了,她才抬起头,匆匆擦了把眼泪,问:“旷儿,你饿了没?娘给你煮面,厨房里还剩了点肉,娘给你下青菜肉末面好不好?”
奚旷说:“我要吃两碗。”
“好,两碗,两碗。”虞春娘点着头,手在身后擦了擦,“长身体,多吃点。”
……
“你再闹有什么用?”奚旷捂着虞春娘的嘴,漠然道,“旷儿已经死了,死在了他十岁的时候。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安安静静,当好别人的奶娘——至少,会有人给你养老。”
虞春娘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地哭,哭得涕泗横流,弄脏了奚旷的衣袖。
那两个宫女打了热水回来,站在门口望见这一幕,惶恐不已,进退两难。
奚旷一手刀把虞春娘劈晕,把她放回床上,朝门口不知所措的宫女道:“擦洗一下,点上安神香,让她睡罢。”
宫女们连忙道是。
奚旷负手离开,对门口候着的朱策道:“出宫。”
朱策:“殿下要去哪?”
“回营。”奚旷冷冷地说,“今日父皇旨意下来,论功行赏,那些该送出去的人,也是时候好好提点一番了。”
-
桑湄是被光线亮醒的。
她在迷蒙中睁开眼,伸手挡了挡,然而那油灯的灯光却倏尔远去了,只余下昏暗的剪影。
她放下手,看见榻边坐着三天不见的奚旷。
他换了一身黑色刺绣的窄袖长袍,袍裾上深青色海浪纹层叠,外面披着一件滚毛领大氅,脸上因赶路生出的胡茬倒是剃了,又恢复了那冷冰冰的深沉样子。
见他不说话,桑湄便重新闭上眼,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脚上的锁链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父皇已经允本王带你回封地,只是前提条件是,你仍旧失忆。”他的声音在寒夜中响起,“若你不失忆,父皇断不会容你。”
桑湄没有接话。
“本王答应你的事,没有食言。明天那些女眷,就会被作为奖赏,送给此次军功卓著的将士,以及其他达官显贵。名单我替你看过了,这些人虽未必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人,但至少,在他们府上可保衣食无忧。这些女眷是因你才得以存活,他们若磋磨她们,就是在给本王难堪,他们不会傻到要与本王交恶。”
桑湄终于开口了:“她们去府上,能做什么呢?”
“为奴为婢,为伶为妾,皆有可能。”
桑湄咳了几声,撑着榻坐了起来。
她长发柔软地披在肩头,脸上仍气色不好,雪白的衣袖下藏着一条青黑色的铁链,在她坐起时发出簌簌的声音。
“我要见秋穗。”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