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54)
“敢问桑姬,一切可好?”朱策拔高了声音。
“请大人放心,一切安好。”桑湄的声音遥遥传来。
秋穗也道:“奴婢会尽快的!”
她们说尽快,当真是尽快。
朱策第二个三百下还没数完,就已经看到桑湄和秋穗扶着换了干净衣裳的虞二夫人出来了。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桑湄凉凉眄他一眼:“朱大人,可以撤兵了。”
朱策有些尴尬道:“车上备了姜汤,快回去给奶娘暖暖身子罢。”
他目送着桑湄和秋穗回到马车边,被侍卫重新上了镣锁,这才大手一挥,下令让士兵各归各位。
“她们什么也没干?”奚旷有些不信。
“属下不敢保证,只能说,属下没发现她们做了什么给奶娘沐浴以外的事。”朱策认真禀报,“属下检查了水岸两边,只有一边有脚印,且都在合理范围内,若是刻意抹去过脚印,在潮湿的水岸边,应当会留下不自然的痕迹。”
那就说明,她们不是在偷偷探查逃跑路线?
“你辛苦了。”奚旷道,“回去休息罢,长安的事,明日再议。”
朱策告退,帐中只剩下奚旷一人。
面前案几摆着一壶酒,是军中常见的暖身子的烈酒,方才与朱策对饮了几杯,还剩了一些残底。
他仰头饮下,喉咙里热烫火辣。
既然她们不急,那他也不急。
她们总归跑不出他的掌心的。
马车里,虞二夫人哆哆嗦嗦地裹着绒毯,一边抱着姜汤不肯放手,一边居然不忘问道:“这样……不脏了罢?旷儿不会嫌弃罢?”
“不会了不会了。”秋穗哄她,飞快地为她擦拭着头发,再用布巾包上,免得受凉。
冰一样的水,难为虞二夫人能在里面泡这么久了。秋穗有点儿愧疚。
而另一边,桑湄卷起裤管,也开始擦拭自己湿漉漉的腿。
朱策也许看见了她衣服上的水痕,但他只会以为是在岸边帮奶娘沐浴时所蹭,而不会想到,她也曾在短短的时间内,脱了下裳和外袍,系紧上袄的衣摆,在及腰高的溪水里跋涉而过。
她是皇后一手带大的嫡公主,她清楚南邬的每一寸版图。
押送战利辎重,本就快不了,要是再绕路,虽会平稳些,但却会大大耽搁时间。所以,奚旷军队走的一定是这条月弧山脉。
等过了这条山脉,就是平原,北炎近在咫尺。因此,这条山脉对南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两百年前,随着前朝的覆灭,天下分裂为北炎与南邬二国,在立国之初,南邬并不比北炎弱,边境线以月弧山脉分割,这里亦是兵家必争之地。那时候,南邬的许多兵力翻越月弧山脉,前往北炎刺探敌情。
时至今日,有许多密径早已荒废,但既是人力开发,便有卷宗记录在册。
根据记载,月弧山脉上,只有一条主河道,桑湄今日所在的这条溪流,无疑就是河道的一条小支流。
她站在溪流里,脚底下是不深不浅的泥土,而再用力一踩,便踩到了一块实打实的方形砖块。
她用脚趾摩挲着砖块,每一丝纹理,都被她记在心中。
“再走一日。”她从水里回来,告诉秋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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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一日。
晚上,军队抵达主河道。
主河道的水比溪水深了许多,也阔了许多,也许是受了昨日启发,奚旷允许将士们分批入河,清洗身体。
河道里传来男人大呼小叫的声音,所有人都被冰冷刺骨的河水冻得一激灵,却又因为这难得的放松时光,忍不住找找乐子,以大声嘲笑彼此不是真汉子为乐,哪怕有人不想洗澡,也被同伴强行拉下了水戏弄。
等男人们依次洗完上岸,天已经很黑了。
奚旷允许南邬女眷们下河。
但是大家对视一眼,觉得那河是军汉们洗过的,等于是洗这群臭男人的洗澡水,她们宁愿不洗,等接下来往更上游走,去这群男人没有用过的地方。
只有平乐,拉着康喜小心翼翼地出列:“我们可以去吗?”
负责看管俘虏的士兵给她们解开了手脚上的铁链。
她们两个沐浴,自然是不需要太大的阵仗,只有两个士兵远远守着。
她们是俘虏,没有多余的毯子可以使用,也没有煮好的姜茶可以暖胃,所以平乐没有带着康喜全身下水,只洗了一部分地方。
“不脏的。”平乐哄妹妹,“这水是从上面流下来的,是新的水。”
她们洗得很快,回囚车的时候几乎是跑的——实在太冷了,她们想回去和众人挤在一起取暖。
士兵给她们重新戴上了铁链。
女眷们缩在囚车里,差不多都睡下了,大家共用一条薄被,彼此之间紧紧挨着,被角也紧紧压着,平乐费了好大劲,才掀开被子一角,把康喜塞了进去,然后自己也挤了进去。
她把康喜冰凉的手足捂在怀里,抱紧了她小小的身子。
康喜说:“姐姐,你的腿也好冷。”
平乐说:“没关系,过一会儿就好了。睡罢。”
而二十丈开外,宁王的军帐又迎来了打扰的侍卫。
当听完侍卫转述的桑湄沐浴的要求时,奚旷不禁扯了扯嘴角:“她昨天怎么不说?”
侍卫谨慎道:“桑姬说,昨日帮奶娘累了……”
奚旷神色冷了冷,对朱策道:“接着按昨天的办。”
朱策刚要出门,又听奚旷在身后补了一句:“去个上游些的地方。”
“是。”
桑湄和秋穗抱着干净衣裳,随侍卫往前走去。
“请问大人,为何要走这么远?”
侍卫目不斜视地道:“殿下说,桑姬不爱吵闹,特地为桑姬挑了个安静的地方。”
几人继续沉默而行,离大部队愈来愈远,嘈杂声逐渐远去了,竟能听到一些草丛里未亡虫的鸣叫。
沉沉夜幕下,星光暗淡,一排高大黑影横亘在前方,空气里有着铁器的压抑味道,如丝如缕,缓慢流淌。
“朱大人。”桑湄朝为首的朱策屈膝行了一礼。
他的身后,是如昨天一样排布的守卫士兵。
“桑姬请。”朱策颔首,给她让出一条路来,“我会和昨天一样,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确认桑姬的位置。”
“可。”桑湄路过他的身边,依旧是一副有礼有节、但又不太高兴的样子。
朱策习以为常,手一挥,所有人便转了个方向,背朝河流而立。
桑湄和秋穗蹲在河边一块大石头后。
秋穗做贼心虚,四下瞅瞅,小声道:“真的不会有人在监视我们吗?”
“不会。宁王的侍妾沐浴,除了奚旷自己,谁敢往这里看一眼?”顿了顿,桑湄又道,“但还有你在,奚旷自己也不会来。”
他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至于偷看秋穗洗澡。
得了桑湄的肯定,秋穗终于略略放了心。
桑湄很快脱得只剩单衣,摸索着下了河。
冰冷的河水没过胸口,桑湄冻得牙齿战战,只感觉比昨天更冷。她抿紧了唇,努力不泄出热气儿,一边抱紧了胳膊,一边慢慢来回走动,用脚趾寻找着什么。
忽然,她停住了,然后朝秋穗使了个眼色,憋住一口气,扎进了河里。
秋穗在岸上紧张地看着。
呼啦——呼啦——
寒风吹过,草木影动,像暗中窥伺的野兽。
“天气严寒,敢问桑姬,可有不适?”朱策的声音远远传来,像一块冻冰坨子,将秋穗砸得一个激灵。
她连忙提着嗓子应声:“一切安好,谢大人关心。”
说罢,就死死盯住了河面。
一、二、三……
“桑姬?”只听到了秋穗的声音,却不见桑湄的回应,朱策的眉头皱起,又问了一遍。
河面依旧安静。
秋穗心都要跳出来了,就在她准备说点儿什么拖延的时间的时候,只听哗地一声,水面上冒出了一个湿淋淋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