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42)
“殿下明察,公主名为避世修行,实则与被软禁无异,因缘际会救了魏书涣一回,所以才靠他保持与外界的联系。”秋穗说道,“殿下想必也能查到,公主身后最大的倚仗,即先皇后母族孟氏一家,已因政斗失败,外放到了东南。除了魏书涣,公主在建康实在没有什么人可用了,魏书涣欠公主一命,所以在北炎攻城消息传来后,安排了他的家人逃走,自己留下来接应公主。”
“既是接应,又为何要行刺本王?”奚旷冷冷道。
“公主虽与贺暄合作,但对假死药的药性并不是十足放心,就算药没问题,也难保中途出什么岔子。因此公主对奴婢与魏书涣有言在先,如果她不幸罹难,或是杳无音信,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贺家。”秋穗道,“事到如今,魏书涣迟迟联系不上奴婢与公主,自然是想着要去完成公主的‘遗愿’——殿下,魏书涣不是武将,所以行刺几乎不会成功……”
亡国已成定局,哪怕真的杀了北炎的主将,南邬也无力回天,反倒会引起更大的骚乱与镇压。
“所以,哪怕明知不会成功,也要把贺家私造禁药的事情捅出去?甚至不惜嫁祸给她的兄弟?”奚旷冷道。
“兄弟?”秋穗咀嚼着这个词,忍不住凉凉一笑,“殿下可知,当年将公主逼出建康,又想将公主嫁去北炎的,正是南邬太子?”
……
桑湄醒来的时候,殿中空空荡荡,安安静静,只有她一人。
她坐起来,穿好了衣裳下床,将门悄悄拉开一条缝。
几乎是立刻,守在门外的秋穗便靠了过来:“桑姬醒了?”
“殿下呢?”她开口,呵出一团白气,这才惊觉外头比里面冷了许多。
“殿下有事去忙了,奴婢服侍桑姬洗漱罢。”秋穗进门,一如既往地妥帖。
等用完了早膳,桑湄起身打算回披香殿了,秋穗却把她按了回去:“殿下说,您就在这儿待着,等他回来。若是无聊,就看看闲书。”
桑湄一怔:“等他回来?他有事要找我?”
“奴婢也不知。”
桑湄默了默,道:“我身上不大舒服,叫些水来沐浴罢。”
于是很快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昨夜,宁王殿下趁火打劫,幸了那失忆的南邬明珠。
而侧间里,桑湄脱下衣服,秋穗看着她光滑干净的皮肤,反倒愣了愣。
桑湄伸手试了试水温,跨进去,睨了她一眼:“很失望?”
“……没有。”秋穗回神。
早上奚旷来找她兴师问罪的时候,阴阳怪气说桑湄“人还活着”,实在很难让她不多想,昨夜他到底对公主做了什么。
如今看来……竟是什么也没做?
水声涓涓,秋穗低声道:“他查到魏书涣是公主指派行刺的了。”
桑湄的脸微微一绷,随即道:“他问你了?”
秋穗点了点头:“奴婢承认了。”
桑湄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算算日子,不出意外的话,魏书涣的家人也应该到舅舅那里了。”
在那个有惊无险的初遇夜晚,当她问出那惊世骇俗的一句“南邬皇帝能否解决北炎祸患”时,她就静静地观察魏书涣的反应。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魏书涣闭口沉思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敢问公主,是否已经盯上微臣有些时日了?”
否则他实在不敢相信,才第一次见面,桑湄就敢跟他交这种底。
桑湄轻轻地笑起来。
和聪明人说话果然就是要轻松许多。
她自打从撷阳郡回来后,就没打算安安分分地清修,父皇裁撤了她的公主卫队与仆人,但也管不着她和舅舅暗中谋划。
她没有亲生兄弟倚仗,想要扳倒太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其他皇子中找个人结盟。但舅舅人在建康这么几年,都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她回来观察了一年,当然也没找到——在桑湄眼中,这些所谓的兄弟和扶不上墙的烂泥没什么区别,要纯粹是废物也就罢了,废物还有自知之明,懂得合作才能双赢,问题就在于她的那些兄弟个个都很有主见,不是好驾驭的人物。
于是她转而和舅舅商议,这几年舅家势力日渐衰颓,要想重振门楣,夺回公主应有的权力——甚至是逾越的权力,那便必须得拉拢其他官员。建康阵营早已泾渭分明,要想获得新势力,便只能从外地世族与官员下手,毕竟外地的世族总想着要往建康挤,而成绩优秀的外地官员,也终有回建康任职的一日。
结果就在一切按部就班稳中推进的时候,北炎大将奚存起兵造反了。南邬皇室以为北炎内乱,可以暂得喘息之机,桑湄却觉得不大对劲。攻打南邬,向来是奚存领兵干的事,若真的造反成功,那南邬岂不是会更加危险?
北炎内乱了大半年,奚存还是坐上了皇帝宝座,桑湄不由悚然。
毫无疑问,南邬的兵根本打不过北炎,这种时候自保最重要。舅舅立刻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被太子党借机弹劾,被外放到了东南。带着一大家子人离开前,舅舅曾让人到披香殿递过话,问她如何自处,她只道,等到合适的时机,她一定会去找舅舅。
父皇犹在,她不可能离开建康。兵临城下,她更加逃不掉。
于是她找贺暄和魏书涣做了两手打算。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贺暄与她合作成功,再由魏书涣接应逃离,最坏的情况,就是她死了,然后魏书涣为报恩,完成她的遗愿——死也要拉着贺家和太子垫背。
结果谁都没想到,原来还能有更坏的情况。
即她没死,但魏书涣不知道。
她没能讨到半点好处,魏书涣更是死得不值。
桑湄将脸埋在了水下。
秋穗静静地梳洗着她的长发。
半晌,桑湄才从水里抬起头,眼睫上挂着水珠,几分暗红洇透在她眼底。
“秋穗。”她轻轻地说道,“一个人,若是善良,即使愚蠢点,也能自得其乐。抑或者,是个坏人,但聪敏些,也能成事。最糟糕的,便是心肠不够好,但又不够聪明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公主……”
“他的尸体在哪儿?”
秋穗摇了摇头:“奚旷没说,大约是已经处理了罢。”
桑湄的手指搁在浴桶边缘,缓缓扣紧:“你可知,他生前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在那个北炎军兵临城下,无数宫人仓皇出逃的夜晚,她静静地坐在空旷的披香殿内,对面坐着趁乱混进宫的魏书涣。
起初她和魏书涣合作,魏书涣靠她保命,而她靠魏书涣获取太子手下卫城司的情报。
现在她和魏书涣合作,魏书涣靠她安排妥当家人的去处,而她靠魏书涣接应假死脱身的事宜。
对完了服药后的安排,魏书涣起身,戴好兜帽,正欲离开,却冷不丁被桑湄叫住:“魏大人。”
魏书涣扭头:“公主还有何吩咐?”
她一身素衣,身旁炭盆烧得暗红,风雪从魏书涣推开的门缝中卷进,很快化成水珠凝结在地。
“若本宫当真死了……”她忽地笑了一下,“其实你做不做,都不会有人追究的。”
她若是死了,秋穗多半也得死。而她在寄给舅舅的信中,只托他对魏书涣家人照拂一二,并未明言魏书涣本人到底去干了什么。
也就是说,如果魏书涣自己不愿履约,那也没有任何人能管得了他。
魏书涣默然片刻,才抬眼道:“公主,微臣从小并无出挑之处,全靠死读书,乃至于花了点小钱,打点了一些关节,才能当上这个小小的卫城寺胥吏。本以为此生也就糊涂过了,谁知道竟还能插足一回国家大事,也算是不枉此生。”
桑湄安静地看着他。
魏书涣笑了:“天下熙熙,人虽各有志,但也难免身如飘萍。微臣走到如今,绝非微臣本意,公主走到如今,想来也非本意,但时局已定,公主只能往前。明珠蒙尘,微臣也只能做这一朵浪,濯清明珠,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