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4)
内侍还未答话,身后又跑进来个侍女的身影。那侍女一进门,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额头磕得砰砰响:“启禀陛下,奴婢秋穗,侍奉公主多年……”
国君怒道:“说重点!”
秋穗抬起头,双眼通红,泪流满面:“公主她……殉国了!”
如一道惊雷炸响,所有人瞪大了双眼,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国君踉跄了一下,被身旁的太子扶住。他双唇颤抖,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秋穗哆嗦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哽咽不成声:“公主说茶凉了,让奴婢去煮些热茶来,还指明了要用梅枝上的雪,说这最后一日,总得有些气节……奴婢愚钝,当时竟没能听出来,等到奴婢扫完了雪,煮好了茶,却发现公主已经……”
她几乎要哭昏过去,信纸从她手上飘落,这时候也顾不上别的什么了,太子赶忙把信纸抓起来,展开呈到国君面前。
白纸黑字,只有短短一行:
廿载荣华,转瞬成空。吾为公主,当死国以告百姓。
“公主她,她是吞金自尽的……”秋穗断断续续地说,又摸出一支空荡荡的簪子来。那簪子的簪尾,本镶嵌着一只巨大的金珠,此刻却只剩下个磨损过的底座。
国君瞳孔一缩。这支金簪他认得,从前是皇后之物,皇后去世,自然也就收归到了清鸾名下。
“胡说!定是你这贱婢,贪图主子金银……”
国君死死地盯着秋穗,却被太子强行拉住:“父皇!冷静啊!若真是这婢子杀害了清鸾,她又怎么可能来禀报!”
被他这么一劝,国君才仿佛恢复些神智。他握着那支残缺的金簪,喃喃道:“清鸾死了……清鸾死了……”
他并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可哪怕是在巨大的悲哀之下,他也不得不承认,殉国,确实是个这个女儿干得出来的事。她被皇后教养得很好,堪称天下女子的典范,自然,也免不了带上那么点古板的思维。
早知如此……便该把计划告诉她的……她很知礼,若不是当初心性纯良,被下贱的奴仆所骗,她也是会愿意为了南邬去和亲的。到了今天,只要他们把难处告诉她,她也一定愿意踏上这条他们铺好的路。只要她能入宁王的眼,她下半生将衣食无忧,连带着皇室所有人都不必再担惊受怕。
可是现在,她死了……
秋穗还在哀哀哭泣:“陛下,公主她就在披香殿内,请您移步,去送公主最后一程。”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殿中沉默许久,才听到国君沙哑的声音:“来人。”
先前的内侍连忙膝行上前:“陛下。”
“你点几个人,随这婢子一起回披香殿。务必守住公主,不得让任何人靠近。”
秋穗睁大了眼:“陛下?”
国君闭了闭眼,将那支金簪收起,理了理衣襟,道:“时辰不早了,其他人,随朕即刻出城。”
秋穗跪在地上,看着白玉石倒映出的人影陆陆续续远去,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冷。
见人都走了,那内侍过来扶了她一把,叹气道:“秋穗姐姐,我这儿拢共也不剩多少人了,还得留几个人在这儿守着陛下和宁王回来,眼下最多只能派出去三个,你看成吗?”
秋穗抹了一把眼睛,胡乱嗯了一声。
她走在前面,三个内侍走在后面,她还能听到他们在低声抱怨:“要不是像咱们这样的人,身子不好,跑不远,昨夜就该……”
“这路上积雪也太多了,好冷,要多久才到披香殿?”
“去披香殿总比在大殿那儿待着好,那宁王可不是善茬,万一伺候得不好……公主虽然殉国了,但她定然化鬼了也是个好鬼,不会把咱们怎么样的。”
秋穗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而另一头,皇子公主们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辆马车里,国君和太子另乘一辆,没了这两人,他们说话显然要放肆一点。
“清鸾真是糊涂!”一名皇子道,“她这么一死,万一被宁王知道,岂不是意同挑衅?倒霉的还不是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
另一名皇子道:“唉,说实在的,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怎么也不懂得为自己谋划一下呢?以她的姿色,就算入不了宁王的眼,那也一定有不少将领愿意收了她。反正都当不了公主了,安安稳稳在人家府上当个妾室,有什么不好?要是有点手段,说不定还能有个昏头的,愿意把她扶正呢。”
“她若是完璧,或许还有这个可能,可她都不是了,哪个冤大头会把她扶正?最多也就图一乐罢了。”
听了这话,车内几个公主都不由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但这不是争口舌之利的时候,便也没有吭声。
有人察觉了几位妹妹的不满,忙安慰道:“与你们无关。你们都清清白白,和清鸾不一样。虽然南邬气数已尽,你们的身份有些尴尬,但只要宁王和北炎皇帝从轻发落,也不是没有嫁人过好日子的可能。不像哥哥们,这辈子最好也是被圈禁起来,荣华富贵,是再也不用想的了。”
年纪最小的一位公主还被姐姐抱在怀里,不懂那么多,只是疑惑道:“什么叫完璧?不是完璧就不能嫁人吗?”
她姐姐背过身,小声道:“小孩子家家的,就别问那么多了。待会见了宁王,礼数都记住了没有?”
车厢内又陷入沉寂。
马车抵达城楼,皇子公主们下了车,默然而立。
斑驳的城墙,漆黑的城门,人在城内,却仿佛已经感觉到城外山雨欲来的压迫与窒息。
从城内到城门,已经清扫出了一条干净的道路,国君与太子站在门后,神色凝重。
“开门罢。”国君沉沉道。
守城的将领眼底虽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地上前。
城门很重,需得有二十余名壮年男子合力才能拉动。
随着沉重的吱嘎声,那条缝隙愈来愈大,愈来愈宽,南邬国的所有气数,便随着这道缝隙,如水一般,倾颓流泄,不可追回。
头顶是碧蓝如洗的苍穹,地下是泥泞不堪的化雪,而在这天与地之间,甲光向日,金鳞刺目。
不是没有屈辱,也不是没有悔恨,只是再多的情绪,在这一刻都没有用处。国君别无选择,只能撩起衣摆,缓缓跪下,叩首道:“南邬桑祺……恭请宁王殿下入城。”
在他身后,太子与所有的皇子公主,也齐齐跪伏在地。
而城墙后仅存的南邬将士们,咬着牙,放下武器,同样哗啦啦跪向了昨日的敌人。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别无选择地恭顺开口:“恭请宁王殿下入城。”
北炎军的马蹄声愈来愈近,甲胄与兵器的声音摩擦传来,像是审判的前奏。
雪白的马蹄在面前停下,男人淡漠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桑公客气。”
南邬国君抬起头,那战马浑身乌黑锃亮,唯有四蹄踏雪,一看就是被养护得极好。而马鞍上的男人,银盔长/枪,生着一张冷厉锋锐的脸,双眼微眯,垂下几分审视的弧度。
这便是北炎的杀神,宁王奚旷。浓黑的眉,狭利的眼,风霜沙尘将他的轮廓打磨得棱角分明,可再好的皮相,也挡不住他身上的煞气,明明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却总让人觉得,哪里都沾了血色。
国君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他尚来不及弄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便听那宁王身侧的亲信道:“敢问桑公,这后面的都是?”
国君忙道:“都是犬子小女,为表诚意,特来迎殿下入城。”
奚旷勾着马缰,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人群。
亲信会意,朗声道:“都抬起头来,让宁王殿下瞧瞧。”
一个宁王下属,也敢对他们呼来喝去。可现在都快要沦为阶下囚了,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大家忍着怨气,都听话地抬起了头。
却听奚旷一声冷笑,所有人呼吸骤然屏住,不知他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