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33)
不必奚旷解释,朱策也明白,如今北炎正在清算南邬的遗臣,刚烈的都死了,偌大的贺相府邸却一片安稳,很难不引起一些人的愤怒。但正因如此,就更要“加强守卫”,让贺家再难在建康立足。
难以立足的贺家会遭遇什么,谁知道呢。
奚旷这个时候才能明显感受到,原来自己骨子里的确流着北炎人疯野的血。
等他处理完公事,回到披香殿的时候,就看到秋穗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抹眼泪。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犹带恨意。
奚旷觉得她真是好笑,她恨什么?该恨的人分明是他,再不济也是被他幽囚了的桑湄,她连块皮都没破,有什么可恨的?
奚旷停下脚步,低哂道:“秋穗姑娘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桑姬又殉国了呢。”
秋穗几乎被他恶毒的诅咒气昏了头,但刚站起来,就听见里间传来一声微弱的“殿下”。
奚旷立即往里间走去。
“醒了?”他在床边坐下。
桑湄睁着眼,脸色仍旧苍白,但御医来了一趟后,她的呼吸就平稳了许多,脸上的红斑似乎也稍微淡了一些,没有昨日那般恐怖了。
秋穗站在门口,绞着手不吭声。
桑湄哑声道:“刚才听见殿下在外面说话,说了什么?”
“没什么。”奚旷说,“你现在感觉如何?”
“感觉睡了很久,不过身上不怎么难受了……张大夫跟我说,我以后不能再碰海棠了,否则就会发癣病,和昨日一样危险。”桑湄看向门口的秋穗,“她说她叫秋穗,是你新派给我的侍女么?”
秋穗垂下头,明明在公主刚转醒、看她像看陌生人的时候,自己就被伤了一回,如今再听一遍这个问句,痛苦竟然更甚。
她想摇着她的肩膀大喊,你是清鸾公主啊,你要和我一起逃离这个皇宫啊,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啊?贺暄给的那颗药,竟有如此威力吗?
当时张重行和南邬御医都在场,她忍住了没有失态。等他们诊治完离开后,她跪在桑湄面前,默默流泪,等着公主擦去她的泪水,说一句,别哭了,方才我都是骗他们的,只要骗过了所有人,咱们就可以逃出这里了。
可是她没有。
她的公主,只是怅惘地看着她,问:“如月呢?一直伺候我的如月呢?她是个哑巴,殿下有没有迁怒于她?”
她喊奚旷叫殿下。
秋穗跟了桑湄那么多年,听得出这声“殿下”里的缱绻萦回。
她深深地震住了。
然后一步一步倒退出里间,躲去了角落。
“不是新派的侍女。”奚旷笑笑,抚过她微乱的鬓发,“你还记得本王曾说过,在如月之前,你曾有过一名侍女吗?”
桑湄疑惑道:“你不是说……那名侍女离间你我二人感情,已被你处死了吗?”
秋穗猛地抬头。
“骗你的。”奚旷温声说,“那时本王在气头上,口不择言。你的侍女,本王岂会随意处死呢?”
桑湄看向秋穗:“怪不得她一看见我就哭……殿下,你好生无聊。”
秋穗呆呆地望着他们两个,亲密的举止刺痛了她的眼。
奚旷说:“你不是一直对自己失忆之事耿耿于怀吗,现在秋穗回来了,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罢。”
桑湄想了想,好奇地问秋穗:“他们都叫我桑姬,我是姓桑吗?”
“是……”秋穗擦了擦眼睛,轻声道,“您……名叫桑湄,在水之湄的湄。”
直到现在,她还是抱有微弱的幻想,万一公主是有苦衷,不得不假装失忆呢?她若是冲动扑上去揭穿她的身份,她的处境岂不是会变得更加尴尬?
至少目前看来……其他人,都还在瞒着公主、哄着公主,那她……
就先说个名字罢,既然宁王连桑姓都敢告诉她,那便是笃定她还不知道这就是南邬的国姓,那自己说个全名,又怎么了呢?若是公主真的失忆,又真的想知道自己的身份,凭这个名字,总能查到的。
奚旷在旁边眯了眯眼。
倒是比他想象得更能沉住气,看来就算久居偏地,清鸾公主身边的贴心人还是精明不减。
“在水之湄?好熟悉的一句话,我以前是不是背过?”桑湄看向奚旷,很稀奇地道,“我这个侍女还会读书呢!”
奚旷笑笑:“既然她来了,本王也就放心了。让她跟你好好说说话,本王夜里再来看你。”
“殿下。”她忽而伸出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那如月呢?”
“她犯了错,不能再留在你身边。”
“别杀她。”她蹙了蹙眉,有些央求地看着他。
奚旷没有说话。从前在撷阳郡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求过他,但多半是有些脆弱或娇纵的意味在里头,不像现在,是一个下位者对上位者的仰望。
“好。”
奚旷走了。
秋穗本想追出去,找他借一步说话,但桑湄却喊住了她:“秋穗,我渴了。”
秋穗顿住脚步。
门槛处的奚旷微微回头看了一眼,而后跨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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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旷说夜里会来找她,但是桑湄和秋穗一直等到将近子时,都没等来他的人。
一连两天,他连影子都没出现过。
但桑湄也并不奇怪。奚旷本来就要事缠身,要是经常和她待在一起,那才奇怪呢,所以她一点也不着急。
着急的反而是秋穗。
桑湄什么都不记得了,跟她打听以前的情况,秋穗不敢轻易说出她身为公主的过往,生怕破坏了她幻想中的“公主的计划”。但她更不知道公主假死苏醒后都被灌输了什么东西,她想配合着圆一圆,都没法圆,只能含糊其辞,期盼奚旷快点回来——总得叮嘱她些什么罢!
奚旷越不动,她越忐忑,越想越觉得这是奚旷的阴谋,就是在等着她沉不住气,后面才能做大事呢!
秋穗一到夜里就难以入眠,反倒是桑湄睡得很好,加上配合御医服药,病养得很快。有好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秋穗都忍不住想去摇醒她,问问她到底是不是失忆,她到底有什么打算,但一想到说不定自己正在被监视着,她又努力忍了下去。
终于有一天,张重行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宁王殿下遇刺了。”张重行严肃道,“刺客以暗器刺杀殿下,当时便已伏诛。”
桑湄震惊:“那殿下呢?”
“暗器上涂了毒,老朽与其他几位军医费了好些工夫才清理干净,现在殿下已平安无恙,桑姬放心。”
桑湄喃喃:“怪不得前几天没见到大夫……”
张重行不来,南邬御医也没法来,只能按时辰煎药,做不了面诊。但好在药效不错,她现在除了身上还有些痕迹没有消退,已经可以活蹦乱跳了。
张重行替她诊完脉,判断出她已无大碍后便要离去,桑湄却问:“我能去看看殿下么?”
张重行犹豫了一下:“老朽一会儿也要去见殿下,便帮桑姬问问罢。”
“有劳张大夫了。”
秋穗跪在案边煮茶,见张重行走了,闷声道:“宁王殿下正在养伤,您去添乱什么。”
“我是他的侍妾,他在生死关上走了一遭,我岂有不管之理?”桑湄坐到她身边,“秋穗,你好像对殿下怨气很重,他从前是不是真的对我不好?”
秋穗赌气道:“反正您自个儿也想不起来了,愿意这样糊涂着就糊涂罢。”
桑湄低头拨了拨茶具,忽地道:“我发了海棠癣,几日不曾沐浴了,今日既然要见殿下,总不能蓬头垢面地去。大夫说了,碰水不妨事,秋穗,你就去准备一下罢。”
秋穗深吸一口气,起身去喊婆子了。
浴具热水准备妥当,桑湄进了净室,伸手搅了搅浴桶里的水。
秋穗靠过来:“水温不好么?”
“水温正好。”桑湄忽地转过身,捧住秋穗的脸颊,轻声快速道,“听着,现在是我们说话的最好时候,不会有人监听监视。海棠脯是我自愿吃的,奚旷原本不信我失忆,但如今他已动摇。一会儿见了人,无论我和他做什么,你都不要管。只有他认为我真的失忆,才不会对我严加看管,我们才能找机会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