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18)
若是殉国前,公主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对着仇人寻求恩宠,她还会殉国吗?
如月抿了抿唇。
算了,这些贵人之间的事情,她操什么心呢。公主就算成了侍妾,也比她这样的低贱婢女过得好上太多,她有什么可怜惜的。
“看来是不好。”桑湄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如月的回答,有些低落地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他看我的眼神不对,不该是看爱妾的眼神。”
如月吓了一跳,她刚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完全忘了要回答桑湄,但这会儿解释也不好解释了,她也没有正经学过手语,徒劳地比划了两下,便放弃了——罢了,宁王本就没有交代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公主自己揣度出来的,与她无关。
如月闷声给她梳洗头发,那一头长发又黑又软,显然受过精心养护。但现在南邬皇宫中走动的仆役,都不是什么有头脸的人,有头脸的下人都和主子们一起关着呢,也没人告诉她,那些浴房中的瓶瓶罐罐该怎么用。
她不识字,又不敢乱动,只能用最简单不出错的皂角给桑湄清洗,好在桑湄也不挑剔,沐浴完后便自己休息去了。
如月出门,正准备去找粗使婆子进来倒水,却惊讶地发现宁王殿下竟然还站在庭院里没走。
这……她第一次伺候人沐浴,难免时间长了些,少说也得半个时辰罢,他就这样一直站在外头等公主沐浴?
如月脸上一红,却又不敢耽搁,急急跑向奚旷。
奚旷负手而立,望着一树枯枝,道:“结束了?”
“是。”如月想了想,又把桑湄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给奚旷听。
“原来是嫌本王演得太差。”奚旷淡淡地说,看不出心思,“你记着,别管她说什么,做好一个哑女的本分就是。”
如月连连点头。
“去罢。”
如月如蒙大赦,赶紧跑了。
虽然这几日与宁王相处下来,并不觉得他有传闻中那么可怕,但也没有多好相与,她就没见着这主有高兴的时候——他都灭了南邬,占了公主了,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寝殿内,桑湄翻找着衣箱,往身上套着衣服。
如月和那些粗使婆子都没有受过专门的培训,冬日沐浴,连个炭盆都不晓得帮她拿一下,一出水便觉得冷飕飕。屏风上搁着的单衣,更是毫无保暖度可言。
她好不容易把自己裹严实了,才重新回到梳妆台前,正准备绞干头发,目光一垂,就发现自己的梳妆台被人动过。
她打开妆箧,里面的物件是一个没少,但明显位置有了些许变化。
她重新盖上。
除了奚旷,还有谁会动她的东西。她不觉得那个叫如月的侍女有这样的胆子。
她慢慢地绞着头发,水珠渗透布巾,偶有漏网的一颗两颗,从发梢处滴落,洇开在她的衣服上,宛若泪痕。
奚旷猜得很对,她没有失忆。
她就像是做了一场沉酣的梦,将醒未醒之际,似乎听到有个久违的声音在她耳边唤她,清鸾公主。
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声音。
公主,公主,公主。
他总是用这样沉静克制的语气喊她。
她很难受,说不清是哪里难受,好像很热,好像很痛,又好像很痒。
混沌中,她感觉有人在给她灌什么东西,她好久没有喝水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咽了下去。
是药啊。
她残余的一丝神智这样判断。
新药见效很快,她即将睡去之际,却又仿佛看到了昔日的少年。
他曾沉默寡言,如一道影子跟随在她身后,也曾鲜衣怒马,如一颗短暂的流星划过她的世界。
是她亲手掐灭的这颗流星。
在之后的很多年,她都刻意地不去想他,他果然也很听话地从来不入她的梦。
而那夜,她于晦暗之时,看到了他。
他一身褴褛,鲜血纵横,她没有去数,也知道,他身上一百零八道鞭伤,皆拜她所赐。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入梦,莫非是冤魂索命,债主上门?
如果他要纸钱,她毫不吝啬,定会成捆成捆地烧给他,如果他要往生,她也会诚心求佛,认认真真为他抄完一本渡亡经。
但若要她的命,她不愿意。
是她罪孽缠身,是她不可饶恕,但她从不后悔。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再见故人的噩梦过后,等到桑湄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可她既不是躺在荒郊野岭,也不是躺在农家小院。
她沉睡时躺在哪里,醒来还躺在哪里。
几乎是一瞬间,桑湄清醒悚然。
——她的假死计划,失败了。
她尝到嘴里尚未褪尽的药汁苦味,冷汗顿时爬满全身。
她到底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甚至还有人给她喂药?
贺暄又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把她下葬?不是说好,他贺家是宁王的内应,只要验过尸之后,通融几句就可以不再多管的吗?
假死药都是真的了,贺暄不可能中途反悔,他被她捏着把柄,也不敢反悔。而且拂开床帘照顾她的,不是秋穗,而是个满手老茧的粗使少女,显然是有人另行安排。
中间出了什么变故?难道是宁王派人来验尸的时候,验出了她死得不透彻?
这会如何?她欺瞒在前,岂不是会比寻常皇亲罪加一等?
还是说,北炎没有这样的假死药,所以他们发现后,想把她留下来进行试验?
不管怎么样,她的未来,看起来都是死路一条,甚至可能死得不那么轻易。
她手抖得差点握不住茶盏,在少女笨拙的喂食下,她一边慢慢饮着蜜水,一边脑中急转。
她费了这么多的力气,不过就是想活下去。
她绝不能死,也绝不能沦为什么研究或取乐的器具。更不能让人觉得,清鸾公主徒有虚名,看似清澈赤诚,实则城府极深。这样只会加重北炎人对自己的管制。
她必须无害,必须柔弱,不管北炎人怀疑什么,只要她从现在开始,当一只最乖巧的、最单纯的金丝雀,他们就对她无可奈何。
等熬过了新鲜期,等他们放松警惕后,她就一定有机会逃出去。
在奉茶少女不安的注视中,桑湄已调整好了表情,茫然地捂住头:“我是谁?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
如她所料,那奉茶少女慌慌张张地去找人了。
或许找的就是什么高阶将领,甚至是宁王。
清醒的清鸾公主或许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坚决不向北炎人低头,但失忆的清鸾公主,哪里会知道这些呢?
她深知自己的美貌就是武器,她要北炎人舍不得对她下手。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来者宽肩劲腰,似笑非笑,竟与一位故人,十分相似。
她想起自己那个荒诞可悲的梦,脑中轰然一声炸开!
她惊恐地看着他。
那不是梦!就是虞旷!他没有死!他甚至还能跟着北炎军,堂而皇之地靠近她这个亡国公主……
等等,宁王……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姓奚,名旷。
虞旷……
她脸色倏地惨白,额上虚汗密布。
直到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贺暄的母亲,贺家的丞相夫人,正是姓虞。
怪不得,怪不得北炎大将奚存在篡权夺位之后不久,皇位还没焐热,就敢让儿子挥兵南下。
怪不得,贺氏大族在南邬躬耕几十载,却毫无预兆地与北炎暗通款曲。
怪不得,从在撷阳见到虞旷的第一眼,她就觉得,好生熟悉,让她想起了远在建康的旧日情郎。
原来……原来。
她已无暇细想,虞旷究竟本身就是奚存的儿子,在离开南邬后认祖归宗,还是在逃离公主府之后,前往北炎使了什么手段,让奚存认了他作义子。
她只知道,那个被她抛弃的、曾将满腔真心奉给她的少年近卫,如今已是威名赫赫的宁王殿下,他从北炎杀到南邬,最后剑指她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