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金鸾(145)
孟敬升道:“我与别的南邬官员身份不同,治汛又是大事,很可能是要上报到长安的,你怎么知道奚存就会同意?”
“奚存同不同意另说。我要的,是你能引起奚旷的注意。”桑湄一字一顿道,“今天之前,我希望奚旷不要想起你。但今天之后,我希望,你尽快成为宁王一党——他在朝中,急缺自己的人,而你,会是他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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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湄和孟敬升谈完出来时,外面的天早已彻底黑了。
孟敬升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女儿是之前就嫁了人,如今不在蹇州,而两个儿子也已经各自成家,在城中其他地方居住。因此,如今的孟宅,其实只有孟敬升和孟夫人住着。
孟夫人已经备好了晚饭,三人围桌坐下,孟夫人道:“湄湄的房间我已经收拾出来了,以后,你就与我们一同住罢。”
桑湄却道:“多谢舅母,只是我并不打算住在这儿。”
“为何?”孟夫人有些惊讶。
“周围街坊都知道你们的身份,而我也不可能一直闭门不出,若是被他们注意到你们家中多了个人,不好解释。”桑湄道,“我也并不打算在蹇州长待,找间客栈住段时间,便要走了。”
“你要走?你要去到哪里?”
“还未想好,我得好好挑一下,总之,我还是要会回北地的。”桑湄看向孟敬升,“往后我就不来这儿找舅舅了,免得惹人注意。”
“也好。”孟敬升点头,“若有什么事情,我就请魏公子帮忙传一下话。”
他又看向孟夫人:“事情复杂,晚上我再与你细说。”
孟夫人:“好。”
等吃完了晚饭,孟夫人却将桑湄拉到了空房间里。
她拿着一只圆圆的盒子,交到桑湄手里,郑重道:“这是我刚才出去买的药膏,你好好涂一涂,你的脸再不处理,就要彻底完了。”
舅母一片好心,桑湄笑着收了。但药膏送出去了,孟夫人却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
桑湄问:“舅母有话要说?”
孟夫人点了点头,揽着她坐下,凝神细细端详了她半晌,叹息一声:“瘦了。”
桑湄:“也黑了。”
孟夫人却没有被她的话逗笑,眉头轻蹙,迟疑了一会儿,说:“湄湄,宁王他……待你好吗?我听说,他后宅无人,只有一个你……”
桑湄脸上笑意淡了淡。她目光飘远,注视着不远处燃烧的蜡烛,回答:“平心而论,他待我不差。”
“你母后去世得早,她还在世的时候,曾嘱托我和你舅舅,要为你找个好人家……谁知道……”孟夫人眼眶微红,“我觍颜,也算是你的长辈,有些话,你舅舅不会问你,但是,我这个做舅母的,却不能不问。湄湄,你跟我说实话,那个宁王,是不是……折辱了你?”
她素来知道,桑湄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被人收作了妾室,对她而言,自然是莫大的侮辱。都说北炎人野蛮,那宁王能做出掳掠公主之事,想必也不是什么善茬。以桑湄的性格,又怎么可能安安分分地接受?
她看着桑湄,等待着她的回答。
桑湄眨了眨眼,没有立刻开口。
她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脖颈,那上面,有一道已经愈合的、微不可察的白色伤痕。
“其实这是我第二次逃了,舅母。”她低低地笑起来,“第一次逃,是在去北地的路上,在月弧山脉里,我找个机会,偷偷逃了。只可惜,最后还是被抓了回去。他差点就杀了我。”
孟夫人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舅舅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罢,宁王奚旷,就是当年我在撷阳郡收的那个侍卫。真是好笑,谁能想得到,他会是奚存流落在外的儿子。”
“什么?”孟夫人花容失色。
“所以,与其说他折辱我,不如说,他是在报复我。”桑湄道,“其实,若我与他素昧平生,他只是单纯贪图我的美色,将我带走,我会有千百种方法,让他对我俯首帖耳。只可惜,他太了解我了,他也不可能完全相信我,我只有破釜沉舟,才有机会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她与舅舅谈话,只是把宁王府的经历一带而过,碍于男女之别,舅舅也不可能去细问她。只有舅母,才能与她讨论如此细腻敏感的话题。
“怎么会这样?”孟夫人瞪大了眼睛,“那你在宁王府,岂不是……”
“这是我与他的死局。”桑湄缓缓道,“他曾受制于我,知道身不由己的痛苦,所以哪怕他再喜欢我,他都不会允许我的权力,越过了他去。而我,也不愿意往后半生,都得靠他的施舍生活。”
“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舅母。”
第76章
七月下旬,青江下游进入雨季,江面连日上涨,有一些疏于管理的山野之地,已经出现了小型的溃堤。
从北地来的几名州府官员忙得焦头烂额,又是翻阅往年治水记录,又是询问本地差役,又是派人安置受灾百姓,力求尽快解决问题。毕竟刚到任不久,可没人想在这时候就丢了乌纱帽。
但到底缺乏经验,又对当地情况不够熟悉,与下属之间的磨合还不到位,一上来就碰到这样的汛情,难免有所疏漏。已经有好些地方的百姓开始不满,私下里流传,若是孟敬升孟大人还在就好了——有一年青江爆发特大洪灾,冲垮了好几座城,是孟大人临危受命,亲赴青江,与百姓差役同吃同住,几夜未曾合眼,这才力挽狂澜,将损失降到了最低。后来孟大人负责督办的那几处堤坝,至今都十分牢固。
有些北地来的官员本就心里烦躁,听到居然有人在怀念南邬旧官,更是火冒三丈。正欲发作之时,有更为沉稳的长官及时喝止,教训道,如今南邬北炎本就是一体,都是大乾子民,怎可乱起内讧。商议之后,大家都觉得此事不可刚愎自用,还是得切实解决困难才行,因此联名上书一封,向长安皇帝禀报了此事。
奏折落在太极宫案头,奚存面无表情,狼毫蘸了朱砂,却迟迟没有落笔。
“尤荃,青江汛情,你怎么看?”
尤荃顿时垮了脸:“陛下,老奴哪里懂这些。”
“这帮人没见过这样的汛情,厚着脸皮来向朕请旨,说得找以前南邬擅长此事的官员帮忙。”奚存冷嗤一声,“一群蠢货!朕养他们到底有何用!”
“陛下消消气。”尤荃道,“想来大人们也不是故意为之,否则,不是明摆着告诉陛下,自己德不配位吗?大约是确实事态紧急,来不及处理了,这才出此下策。”
“哼,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知道自己本事有限,再拖下去,恐怕会有大祸,那到时可不只是‘德不配位’了,说不定还要掉脑袋!还不如现在就赶紧跟朕禀明,讲清利害,若是朕不答应,到时候起了民乱,可就是朕的错了!”
一听奚存口风有变,尤荃赶紧顺着拍马屁道:“陛下不是一直担心南邬民心吗?若是此次处理好了,岂不正是收复人心的好时机?更可让南邬那帮余毒知晓,陛下胸怀宽广,英雄不问出身!”
奚存瞥他一眼:“你可知他们推荐的是谁?”
尤荃老老实实地回答:“老奴不知。”
“他们推荐的,是在民间呼声很高的前蹇州刺史,孟敬升。”奚存面色深沉,难辨喜怒,“这孟敬升,可不是等闲之辈。此人是南邬皇后的亲弟弟,曾官居一品,颇有手腕,只是南邬皇后没有儿子,孟家斗不过太子党,最后才败走蹇州。”
尤荃“咦”了一声:“南邬皇后的亲弟弟?那不就是……宁王府上,那名桑姬的亲舅舅?”
奚存慢慢搁了朱笔,目光掠过奏折上的字迹,最后投向了远方:“是啊,桑姬……你说,南邬多水,会治水的官员,必然不止这孟敬升一个。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这群人,不约而同地推举孟敬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