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怜(75)
“他与我的母妃约好,等她及笄那日,便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地来娶她。”
在临渊的视线中,她轻轻说了声‘可是’。
“可是,在母妃及笄那年的春日宴上,前来赴宴的父皇看中了母妃。他的圣旨更快一步,要纳母妃入宫做美人。”
“即便是我的外祖上奏恳情,阐明母妃已有婚约在身,也无济于事。”
临渊问:“所以,你的母妃便奉旨入宫了么?”
李羡鱼点头,语声很轻:“临渊,世上没有人,能拿自己的九族去抗旨的。”
她不能,她的母妃不能,她嫁到邻国的皇姐们,也都不能。
临渊顿了顿,又问:“那名霍小将军呢?”
李羡鱼轻声:“霍小将军也离开了玥京城,随着自己的父亲到处征战,再也没有回来过。”
“直至,我十岁那年,他战死在辽北战场上。”
她的指尖收拢,艰难地将那段对她而言最为深刻的回忆讲述出来:“半载后,将士们扶灵回京。”
“那时候,还是夏日。是个黑沉的雷雨天。大雨将满城的白帆都浇透。母妃冒着大雨,在雷声里登上宫中最高的摘星台,抱着她的月琴,看着霍小将军的灵柩出城。我跟在母妃身旁,却怎么劝也劝不住她。”
她轻阖上眼,垂落的羽睫上染上水露,语声也有些哽咽:“之后,她便从那么高的玉阶上滚落下来。腹中的皇妹没有了。醒来后,也不再认得我了。”
之后的事,临渊便知道了。
她的母妃从此很少开口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慢慢流动的云影出神。少数时候,也病得厉害,像是个未出阁的少女一样,哭着闹着要回家去。
还有时候,也会唤起她的霍家哥哥。
想起曾经元宵夜里一起去看花灯的时候。
李羡鱼垂下眼帘。
珠泪顺着鸦青的羽睫坠下,无声碎在披香殿里光洁的青砖上。
临渊握紧了手中长剑,那双浓黑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她面上的神情。
李羡鱼看起来如此伤心。
但事已发生,像是所有的安慰都无济于事。
于是,他伸手,指尖轻碰上少女鸦青的长睫。
带走一滴正顺着她的羽睫落下的珠泪。
李羡鱼的羽睫轻颤了颤,抬起一双波光粼粼的杏花眸望向他。
更多的珠泪随之落在他的手背上。
比雨夜中更为滚烫。
临渊却没有收回手。
淡金色的日光隔窗而入,落在他低垂的羽睫上,于那双素来冰冷的眸中投下流离光影,倒映出李羡鱼纤细的影子。
“别哭。”
他语声低哑。
日影斑驳处,李羡鱼抬起羽睫,隔着一层朦胧水雾望向他。
见从未安慰过人的少年俯下身来,以指腹替她拭去面上的泪痕。
“别哭。”
他重复了一次,右手停留在她的面上,动作轻柔,而垂落在腰侧的左手蓦地收拢,握紧了那柄玄铁长剑。
天光破云,照少年的眸底寒光似雪。
“臣去替公主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等等。”
李羡鱼被他话中的杀意震住, 本能地伸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袖缘:“临渊, 你别去。”
临渊回身,眸色霜寒:“这是臣一人所为, 与公主无关。”
李羡鱼听出他语中的冷意, 握着他袖缘的指尖收紧,愈发不敢放人。
她仓促地向他解释,想让他放弃这个念头:“父皇不同于周嬷嬷, 他是皇帝。他身边至少有半个影卫司的影卫在身边守着。殿内殿外还值守的金吾卫, 服侍的宫女, 宦官。他身旁,是绝不会离人的。”
临渊并不退却, 只是向她保证:“臣不会让人察觉。”
他没有与李羡鱼说下半句话。
即便是被人察觉了,也可以灭口。
他会处理干净, 不会给李羡鱼带来任何后患。
李羡鱼的指尖一颤。
继而连连摇头:“你别去。”
临渊看向她, 似是不能理解李羡鱼为何会如此维护这个昏聩的皇帝。
稍顷,他启唇:“因为他是公主的父皇?”
李羡鱼轻愣, 徐徐垂落了羽睫。
她低头看着面前明净的青砖,良久轻点了点头。
临渊垂眼。
这倒是个麻烦的事。
不过倒也不是不能解决。
过段时日,他背着李羡鱼动手便好。
正思量,却又听她轻声:“可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临渊抬眸,愈发不能理解。
他在宫中已有一段时日,倒也听过不少关于这个皇帝的传闻。
他想不出,除了这层单薄的血缘,这昏聩无能的皇帝,还有什么值得她回护之处。
于是他问:“为什么?”
李羡鱼没有立即回答他。
她低垂着羽睫, 也像是在探寻自己心湖深处, 关于这件事, 真正的答案。
殿内归于沉寂。
唯有秋风自窗畔萧萧而过,带起临窗而立的少年墨发与衣袂一同翻飞。
他手中持剑,剑穗的流苏拂过李羡鱼握着他袖缘的手背,带来些微的凉意。
李羡鱼想起,这是她绣给临渊的剑穗。
她绣过两样东西给临渊。
一件是剑穗,另一件则是一枚护身符。
因为临渊总是去寻仇,去杀人,最后满身伤痕地回来。上回,还险些因此送命。
她不想再看见临渊受伤了。
更不想看见他因为刺杀的事,而被举国通缉,被官府四处追杀。
李羡鱼的思绪落定。
她轻抬起羽睫,杏眸里的水雾渐渐散去,显得本就清澈的眸子水洗过般的明净。
“临渊,即便是你真的弑了君。母妃与霍小将军的事,也无法再弥补了。”
临渊眸色淡淡。
是无法更改,但可以让做下这件事的人付出代价。
这便是寻仇的意义。
而他未及开口,李羡鱼却又轻轻启唇。
她的语声很轻,柔软得像是春日里一朵杨花拂过耳畔。
“临渊,我也不想再看见你受伤了。”
临渊沉默着徐徐抬眼看向她。
而李羡鱼也安静地与他对视,神情专注,一字一句,格外认真。
“即便是有朝一日离开了宫廷,我也不想看到你再到处寻仇,或是被仇人追杀。我更想看见,你能找个风景极好,抑或是你喜欢的地方定居下来。置办一门营生,好好地活下去。”
过去的事,已无法更改。
她只希望身边的人,都还能够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
临渊的动作顿住。
许久,他松开了持剑的手,侧过脸去,语声很低:“臣总是不明白公主在想些什么。”
李羡鱼望着他,顺着他的话道:“你若是答应我不杀父皇,那我便解释给你听。”
临渊立在窗前的逆光处。
李羡鱼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看见少年持剑的手蓦地一紧,复又松开。
他低声:“公主若是不想,便推后再议。”
李羡鱼听出他话里的让步,高悬的心渐渐放落,但仍旧是不忘叮嘱他:“那你要是什么时候再有这样的想法,一定要说与我听。”
这样,她也好及时劝住他。
临渊颔首,道:“好。”
他抬步,走到李羡鱼跟前,等她开口。
李羡鱼却觉得自己的话已经说完了。
毕竟,临渊都已经暂且放弃了去弑君的想法。
她仰脸看着临渊,而后者并不看她,只是眸色淡淡地看着地面上的青砖,像是在等着她开口。
李羡鱼想了想,便与他说起自己在母亲那本日录里看见的,有关于江陵的风景。
小桥流水,杨柳飞花,阴阴乔木锁烟霞。
末了,她将悲伤的心绪放下,重新展眉,向他轻轻而笑:“临渊,若是你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以后,可以住到江陵去。”
她想了想,便起身去拿纸笔:“我去写一封家书,你帮我带给住在江陵的外祖,他会照拂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