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99)
那种牵挂,对对方来说却是一种负担。
所以,莫如没有。
冼明州出城,策马天街。
城中有规矩,不得纵马驰行,冼明州打马而过,实则速度不快。
街道两旁是各色铺面,前方还有一瓦子可供娱乐,因为今日又是十五,整个城里热闹非凡,到处都是游人,冼明州恐马蹄伤人,马速放得慢了许多。
正在这时,从打起的半扇窗里,扔出来一块白玉玛瑙,“砰”地一声,不偏不倚砸中了冼明州的头。
他本就心事重重,加上街道上人声鼎沸,无法听声辨位,这一下,结结实实地把脑袋砸到了,若不是这颗头坚硬如铁,只怕立刻就要起个包。
冼明州勒住缰绳,吃惊地看到地上躺着一块白玉玛瑙坠子,已经碎裂成了两半。
那晚上,缠鸾颠凤、累到人事不知的荒唐,又历历跃入脑海,冼明州手足俱僵,脑子里似被什么摁下了静止,无法思考任何。
郡主的坠子。
那轻浮孟浪的记忆里,头顶上,是一片雪玉般的肌肤,和与那片寒酥相衬的不让颜色的玉坠子,一直在眼前,摇来晃去,摇来晃去……
他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宜笑郡主贴身之物。
莫非是郡主在此?
冼明州胸口激烈地一震,他立刻翻身下马,从马蹄底下拾起了那块玉坠子,仰目看向窗台,“啪”地一道剧烈的响声后,那扇窗也拍上了。
冼明州按捺不住激动的心,脑子里一团团乱麻缠得飞快。
郡主来了,她是,给我送行吗?
还是来看笑话,痛打落水狗,她讨厌的轻浮小人,终于被赶出皇城,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走了,从此以后她就自由畅快了?
怀着这种莫名的震颤,冼明州攥紧了碎裂成几瓣的玉坠子,拔步冲进了酒肆客间。
岁皇城的酒肆一楼多半是用来打尖儿,茶博士正殷勤地为客官服侍,冼明州看也没看,径直冲上了楼梯,心七上八下地,闷头就撞进雅舍。
但这撞入之后,冼明州并未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郡主,帘幕飘飞的雅舍里,男人手把的碧瓷茶盏里溢出一缕茶香,冼明州步子定住。
再也不用往里继续走。
走错了。
他想。
冼明州扭头就要离开。
楚珩叫住了他:“你在找这枚玉坠子的主人?”
冼明州愣了个神,回过身,只见楚珩面前的宝几香案上正躺着一枚白玉玛瑙的坠子,和他手里这一枚,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他惊诧万分,之后的反应,便大大超出了楚珩的预料,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为人过于鲁直的大将军,当下就拔出了腰间佩刀,一脚踏上了矮凳,刀刃威胁力十足地指向楚珩鼻尖。
“你偷了郡主的坠子?还来!”
冼明州厉口叫嚣,大有不还了郡主贴身之物,便和他不死不休的架势。
“……”
这个冼明州,是怎么看出来,他是个窃贼的?
冼明州被他仿佛盯着一个蠢货的眼神所摄,似有所悟,刀刃颤了颤,他皱眉道:“对了,你不是太后娘娘的相好么?”
又怎么会放着娘娘不去巴结,偷郡主的玉坠子?
楚珩曲指拨开他锋利无匹的破风刀,皱眉:“坐。”
冼明州不吃那一套,他若不说出个所以然,彼此就是敌非友,倘若这姓苏的脚踏两条船,他就算再背上一条人命,也要将这戏弄侮辱了太后娘娘和郡主的狗辈捅出个三刀六洞。
沉默的对峙,彼此各怀心思。
楚珩心道不如收了玉坠子,同这不讲理的粗人大抵说不上好话了,长指才刚刚碰到玉坠的璎珞穗子,唰地,冼明州那刀,全然是照着将他的指骨齐齐斩断劈下来的,重重地砸落,幸而楚珩身手快捷,否则定被他削掉至少一根手指。
饶是这几年已然动心忍性,修炼得炉火纯青,也势必被激怒了。
“冼明州,你疯了不成!”
冼明州压根不想听他说话,嚷嚷就道:“不得染指郡主,将玉坠子还来!”
嚷嚷完了,见对方稳如泰山,丝毫没有要还的意思,冼明州刚要发火,拇指才压在刀柄上古朴的纹路,换了一种攻击的姿势,霍地指骨收紧成蜷曲僵硬的弧度,冼明州脸上的神情,比看见鬼了还要精彩。
那发脾气的声音,都好像是……
陛下!
冼明州的神情就是大白日的见了活鬼。
这个太后娘娘的新宠,真的和先皇陛下,一点干系都没有吗?
楚珩再一次命令:“坐。”
冼明州就如提线木偶一样听话,叫坐便坐,一声不敢吭,想要问一些问题,但欲言又止,生怕是自己想多了,可他照着对面这张脸,左看右看,始终看不出来有关于昔年丝毫的影子。
因为太熟稔,他是把先帝陛下那张和他一身武力毫不匹配的傅粉白脸镌刻进心底了的,因此此刻,他用极为不信的眼神,等待对方再次张口,发出相似的嗓音。
楚珩将玉坠子收了起来,盖上锦盒,交托冼明州:“这枚玉坠,本是我送予宜笑,坠子是一对,因她玩笑与我说,将来要得个一心一意的夫君,生平不二色,我赠她玉坠时便还以允诺,另一枚,我会赠予她夫君。你手中那枚是个仿制的西贝货,真的那条玉坠还在宜笑手里。”
“……”
冼大将军的脸色一时变幻莫测,不知道是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还是他出现了幻觉,好几个霹雳般的消息,一下子炸得他天灵盖上冒火星,短时间内反应不过来。
冼明州期期艾艾,最终挤出来一句:“我绝不二色!”
末了,他依然震惊,眸子幽幽哀哀,似忐忑,谨慎,又似欢喜,迷茫,将楚珩这张脸看了许久,甚至有种伸出指头去戳一戳,看看是真是假的冲动。
“陛陛陛陛——”
一个结巴没打完,楚珩睨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漫不经心,又派头十足,冼明州“啪叽”,心从九层云端落回了实处,还不敢相信,但已相信。
他激动得脸憋得彤红,想到方才的大不敬,当即膝盖一折,硬挺地跪在楚珩面前:“臣死罪!”
一个头磕到了地上,响得楼下也仿佛能听到“咚”一声。
楚珩扯了扯嘴角。
行了,若不是他反应快,今晚回去之后,少了一根指头,袅袅会杀了冼明州泄愤。
冼明州大喜过望,别说是被贬并州了,就算是一死,也无憾了。
楚珩虚空里抬了手掌,示意他起身:“非你之过,无妄牵连,我有愧于你,并州团练使一职不过暂代,太后另有安排,自入并州以后,姜岩会与你交接。”
冼明州深感被信任,差点儿热泪盈眶,胸口也是血气沸腾,只是,“陛下,这里说话会不会——”
他打了个“隔墙有耳”的手势。
“此间无妨,是我在岁皇城的驻脚。”
冼明州这才放下心来,心说,太后娘娘无论交代何事,他必定尽心竭力完成。
陛下尚在人世,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冼明州直到现在耳蜗都在震疼,可没有比这更教人心怀激荡的了,陛下的宽仁大量,挽救了他死灰槁木一样的壮心。
因此,便也敢问一句:“陛下,是宜笑郡主……她说要臣做,做她……”
口笨舌拙的大将军挤不出那两个字,憋得羞红了黝黑的脸,手指头都不知道怎么摆,撞到剑柄上沉闷地一响。
楚珩叹了口气。
“她没直说。”
冼明州直了眼睛。
没说?
那陛下是……直接赐婚?
这万万不可,当初郡主就是被赐婚给了那个房是安,被辜负了两年韶华,如今,若不是郡主真的看上了他,冼明州绝不答应赐婚。
当下就要将玉坠子还回去。
便噗通,又笔直地跪到了地上,请求收回成命。
这下,连楚珩这种不解风情的都恼火了,拂袖离席:“冼明州,你若一辈子讨不着夫人,便自己认了吧,与人无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