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宦(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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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雁回不知道这到底是否是件好事,他若只是个庸庸碌碌的郡王阿予保他一生富贵荣华还能为自己寻个退路,可他不是,他挂帅出征抵御羌羯无声无息卷入皇储之争,他的第一场胜仗恰恰是阿予另一轮苦难的开端。
败了,挫骨扬灰都算是恩典,胜了,恶名昭著的罪名也会如跗骨之蛆般跟着阿予永世不得翻身。皇家无情,人心易变,容策对阿予的照拂能维系几年?若当年的事情败露……
雁回脊背一寒,不敢细想,阿予在他身上倾其所有,他日反目成仇,无需容策动手,阿予绝无胜算。
他拎着食盒混混沌沌的行至一叶斋,齐湘鼻孔流血趴在美人靠上呕吐,湘君咬着笔杆歪头问道:“你感觉有何不适?是先腹如刀割,还是先胸闷气短?”
齐湘咬牙切齿:“你个……毒妇!”
湘君翘起二郎腿用毛笔在他嘴上画了两撇小胡子,齐湘疼得受不住一五一十把中毒后的症状如实相告,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天天被试毒,搁谁谁受得了。
山鬼塞给齐湘一枚碧色的药丸,齐湘缓过气来袖口飞出两枚柳叶飞刀,湘君偏身躲过趴在山鬼怀里假哭:“相公,他欺负我。”
“一早院子里就这么热闹,你们督公呢?”
“刚醒。”湘君睁开一只眼睛回了句,换了个角度继续哭。
宋予衡向来浅眠,这两日不知道是不是山鬼新配的安神散有了效果,整日整日的睡不醒,雁回把食盒放在圆桌上,第一层是清粥小菜,第二层是一碟藕粉桂花糕:“小殿下特意让我带给你的。”
宋予衡对山鬼道:“你得空给然思把把脉,昨晚不知道他有没有被我踹出内伤。”
湘君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你那点力气还能把殿下踹出内伤?督公你可能对自己的认知出现了些微偏差。”
“本督还支使不动你们了?”
山鬼应了声是,湘君眸光晶亮:“督公督公,你在哪里踹的殿下?你为何会踹殿下?你踹到殿下哪里了?”
“多嘴。”
湘君吐了吐舌头,指尖抵着碎玉瓷碗壁一点点把浓稠的汤药推至宋予衡面前,顺道顺走了一块藕粉桂花糕:“殿下在小厨房忙活了一个早上就是在做藕粉桂花糕啊,真贤惠。”
宋予衡问:“你说什么?”
“真……真贤惠?”
“上一句。”
“殿下忙活了一早上就是在做藕粉桂花糕?”
宋予衡语气森冷:“君子远庖厨,他去厨房你们就不知阻拦?本督平日里果真太放纵你们了,什么叫做尊卑有别,什么叫做礼法规矩,统统全忘了!”
湘君悄悄把藕粉桂花糕放回盘中,抿唇不语,宋予衡问山鬼:“他在长陵王府可曾下过厨?”
山鬼直肠子,一根筋通到底:“府上厨娘年迈,殿下时常下厨亲做羹汤膳食。”
齐湘眼看屋里气氛不对抱着奏折没敢进来,雁回摆了个手势,山鬼牵着湘君的手惶然而退。
宋予衡修长的手指白得近乎透明,微不可查的在发抖,他端起手边的药碗小口小口的啜,雁回对他自虐般的行径表示不满:“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小殿下也是出于一片孝心。”
“我不需要他的孝心。”宋予衡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手指顺着下颌划至喉结的位置,那里平整光滑,比女子的肌肤还要细白,“他是天潢贵胄,是容显的嫡长孙,是未来皇储,是西秦主君;我是祸国殃民的奸宦,是迫害忠良的阉党,是狐媚惑主的男宠。他为我鞍前马后,旁人会如何看他?”
“阿予,你有没有想过,他若为帝,你该如何自处?贤君是容不下奸佞的。”
宋予衡目光决绝:“没人能挡他的路,就算是我也不行。”
雁回:“你想借科举舞弊除了平王还是庆王?”
屋里很静,静的令人发慌,宋予衡道:“南疆动乱,我没精力再去插手科举考试,把李述安排给吴三思的另有其人,然思奉旨督查科举舞弊,我这个义父于情于理都应秉公执法。”
“不是你还会是谁?此案涉及太子、平王、庆王,一旦东窗事发,谁也捞不到好处啊。”
“死无对证,祸水东引,然后置身事外,真是棋高一招。”宋予衡阴狠道,“是狐狸总能露出狐狸尾巴,不急。”
宋予衡喝完药嘴里发苦,基本再吃不下任何膳食,他鬼使神差拿起一块藕粉桂花糕咬了一口,入口软糯甜度适中,余味带着淡淡的桂花香,这个味道自姨母故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雁回瞧他拿着藕粉桂花糕要吃不吃,也自盘中拿了一块尝了一口:“味道挺不错的。”
宋予衡讥讽:“整日只会学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还不是为你学得,小殿下有心了。”
宋予衡牵了牵嘴角,把装着藕粉桂花糕的瓷盘拢到自己面前:“你想吃让卫则给你去买,这是然思特意做给我的,统共就这么几块。”
“不是不稀罕吗?”
用过早膳,宋予衡去梅扇亭对照着一本古籍残卷琢磨棋谱,石桌上摆了四五样点心,红泥小火炉上煮着茶,荔枝是快马加鞭一早送来的。
齐湘抱着满怀紫薇花悠哉悠哉地跺了进来,宋予衡嫌弃得往后避:“繁花堆砌,无半分雅趣。”
宋督公极挑剔,似齐湘这种艳俗审美难入他的眼,宋督公极冷淡,督公府触目所及之处皆为齐湘的插花杰作他也懒得搭理,以至于齐湘毫无自知之明的在他引以为豪的独特审美上越走越远。
宋予衡用棋谱拂落青衫上的紫薇花瓣:“朝中有何异动?”
齐湘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个粉瓷青花描金的双耳花瓶,认真往里面一枝一枝地插紫薇花:“今日是各州府入京报录的日子,御史大夫魏成弹劾两江总督丁中正私抬税收,圈用民田营造私宅。”
“魏成在朝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裴琅都要忌惮几分,区区一个两江总督仅今年收受的贿赂达五十八万两白银之多,更遑论贪污赈灾粮饷,圈地卖官,私收税赋。”
雁回问:“牵扯了多少人?”
“各州县小吏县令共五十八人,白纸黑字,进账白银名录,证人签字画押,人证物证具在。对了,魏成还呈给皇上一篇沉冤录,执笔之人是易礼秋。”
宋予衡落下一颗黑子:“今日早朝不止于此吧。”
齐湘剥了个荔枝继续道:“不得不说科举舞弊是个很好的引子,太子、平王、庆王全都牵扯其中,握手言和是不可能的,为了独善其身三派势力狗咬狗。”
“丁中正密账一年有大半的银两流入庆王府,圈用民田今年最大的工程是为庆王侧妃的母族营造私宅。
平王死咬着这事不放,着人拿着血书去大理寺击鼓鸣冤。欺尊妄上,私用酷刑,暗杀良民,随便哪一条罪状成立都足够治他一个株连九族之罪。”
宋予衡看了眼棋谱又落了个白子,雁回皱眉:“明眼人都知道丁中正在扬州肆无忌惮的横征暴敛不过是仗着庆王在朝的威势狐假虎威。
这些罪状越往上查牵扯的人越多,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中央要员哪个没有收受过丁中正的贿赂,平王拿着刀明晃晃的往庆王心口上戳,太沉不住气了,这步棋走得并不高明。”
齐湘隔着窗户把荔枝胡吐进湖中,身子后仰调整紫薇花的方向:“丁中正早年升迁调动全由户部尚书刘尊儒一手提拔,那些账目自然与刘府有牵扯,庆王弃车保帅,把罪名全抛在了平王授业恩师刘尊儒的身上,自上了道折子向皇上请罪。”
宋予衡冷嗤:“他思维缜密,那些无关痛痒的账目对他而言不过隔靴搔痒罢了,玩弄权术平王哪里是他的对手,真是不长脑子。”
雁回拎下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沏茶,宋予衡往茶叶里加了一撮松针两朵白梅:“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