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宦(8)
宋予衡展开宣纸略略一扫,上面写着,顾双栖可安?
宋予衡直接下了逐客令,陈维施连拉带拽把易礼秋拖了出去,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宋予衡烦躁:“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婢女把饭菜端了上来,五菜一汤,有荤有素,容策舀了一碗鸡汤:“义父,喝碗鸡汤暖暖身子。”
“我已经用过晚膳了。”
容策垂眼:“那我自己吃,以往反正都是我一个人用膳的。”
宋予衡捧起面前的鸡汤,容策唇角上扬,执筷给他把汤里的葱姜挑了出来。
在衙门忙了整整一日,没有时间正儿八经的吃饭,容策确实有些饿了,就着满桌淮扬菜吃了两大碗米饭,连带着勾起了宋予衡的食欲,他喝完鸡汤又吃了一个蟹粉狮子头。
宋予衡道:“丁中正是庆王党的人,赵廷石是平王党的人,还未归京就把庆王、平王得罪透了,你在南疆战场上就没有学会半点人情世故?”
容策轻笑:“科举舞弊是皇上御旨钦查的案子,牵连甚广,很难独善其身,不如秉公执法。”
宋予衡眯着眼睛瞧他,烛光明灭中容策斯斯文文喝着鸡汤,他讥讽道:“不知天高地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义父教我的吗?”容策放下青瓷碗,“丁中正受贿二十五万两纹银,赵廷石受贿二十万两,整整四十五万两。
北邙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易子而食,边关将士有多少不是死在敌人的铁骑之下,而是被冻死饿死在战场上,他们可真敢贪。”
“你看我。”宋予衡捏着他的下巴强迫容策与他对视,“看到了吗?你面前的这个人贪污受贿的可不止四十五万两。
赵廷石今日在府衙地牢中孝敬了我十万两白银,我才勉为其难帮他杀人灭口。”
“若他白日给的银钱够多,本督可不敢保证殿下是否还能安然结案,殿下慈悲为怀,忧国忧民,是不是下一个要治本督的罪?”
“我替你慢慢还。”容策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慢慢收紧,宋予衡眼底的冷意散去,心头一颤。
有时宋予衡希望他的然思可以长成端方雅正的谦谦君子,有时他又很害怕,他害怕从容策眼中看到肮脏不堪的自己,那是他固守的最后一分尊严。
容策捧着宋予衡的手捂在掌心:“手这么凉,也不知添衣。”
方才的剑拔弩张顷刻间烟消云散,容策命人撤下残羹冷炙,再三告诫厨娘以后若是给他单独备饭一菜一汤即可,五菜一汤太过奢侈浪费。
宋予衡冷眼旁观,他昨日早已见识到了长陵王殿下的节俭,特意让人把膳食减了又减,没想到他还蹬鼻子上脸了。
宋予衡拢了拢要掉不掉的宽袍,沓着的布鞋在屋里转悠了一圈不知在想什么,容策端着热水进屋时便看他光着脚正盯着案头的糖葫芦发呆。
“这是义父给我买的?”糖葫芦表面的糖融化了大半,容策用帕子包住竹签拿起来咬了一口,“真甜。”
“你大概是味觉出了毛病,明日让湘君给你扎两针。”
“你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我买糖葫芦了?”
宋予衡目光躲闪:“谁说是给你买的?是山鬼买给湘君的。”
容策笑笑:“这串我已经吃了,明日我再补给湘君。”
容策只吃了两颗宋予衡便抢了过来顺着窗户丢了出去:“小孩子才喜欢吃这东西,你都这么大人了,别吃了。”
好不容易给然思买次糖葫芦竟然搞成这幅样子,糖全部都化了,细细想来,然思实在是太好哄了,他当年只用了这么一串糖葫芦轻轻松松就把他骗走了。
容策拭了拭手,膝跪在地抬起宋予衡的脚:“义父,来,洗脚。”
宋予衡顺势踹了他一脚:“伺候人还上瘾了?”
容策卷起衣袖默不作声的把宋予衡的脚浸在热水中细细的按摩。
热水流过脚背,宋予衡一动也不敢动,也不知道刚刚那一脚有没有踹出什么毛病?
一叶斋旁侧的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容策把仅有的几件行装搬了过去,几本佛经医书,几件替换的素衣麻袍。
九歌敲门而入,后面跟着两个抬着竹筐的仆人:“殿下,地毯按照你的吩咐已经置办好了。”
容策换了件洗的发白的窄袖长衫,正借着烛光修补一本破损的医书,桌子上一应用具俱全,他手法娴熟很有老师傅的架势。
九歌离得近了方才看清这书不是一般的破,纸页泛黄,字迹不清,封皮残了大半,破成这样的书用不着修补了吧,又不是什么稀世孤本。
九歌委婉道:“我记得殿下曾誊录过《百草纲目》,还增添修改了不少草药注解,这本以后约莫用不到了。”
容策指腹轻按压上浆的残页:“誊录过十本,都送给乡野郎中了,穷乡僻壤,他们没多余的银钱买书,对某些草药的特性认知不够,我誊写的《百草纲目》名录比较全,注解详细,他们查起来也方便,这本补一补我自己用足矣。”
九歌挥手让仆人退下:“殿下,子时了。”
“浆糊用不完明天就不能用了,我补完这几页就去睡,你早些回房歇息吧。”
九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殿下这几年买得最贵的东西大抵就是这些地毯了。
次日天气放晴,一碧如洗,阶前的菊花全开了,远远望去姹紫嫣红,雁回熟门熟路沿着抄手游廊往里走,累累紫薇花压弯纤细的枝条垂入廊下,容策拎着红漆描金食盒停在梅扇亭等他。
梅扇亭很小,至多可容纳三四人,临水而建,四面开窗,四时盛景尽收于此,雁回触摸着廊柱上斑驳不清的字迹叹道:“阿予以前最喜欢这里了,高兴的时候喜欢来这里喝酒,不高兴的时候也要来这里喝酒。”
宋予衡的字铁钩银画,笔走龙蛇,风骨凌厉,容策的字就是他手把手教的,学了七八分,与宋予衡相比飘逸内敛有余气势洒脱不足。
字不知道是宋予衡什么时候刻上去的,大张大合,酣畅淋漓,上书“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东面的窗户打开,恰好能看到湖对面的骨里红,因疏于打理,遒劲的枝干任自东西:“雁叔叔,骨里红对义父而言有何特别之处?”
“无甚特别,只是喜欢。”雁回负手而立望向梅花树,“阿予幼时父母双亡,在闻府跟着姨母长大,大夫人不得宠,闻大人对嫡女闻溪尚且不闻不问,何况对他这个外姓人。
所以他从不会表现出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骨里红是他第一次主动说喜欢。
当年我和他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从白云寺后山移栽过来,为这事阿予挨了闻大人一顿打,半个月没下来床,闻溪去白云寺帮他抄了三个月的佛经方才作罢。”
宋予衡少时处事妥帖让人习惯性忽略他的好恶爱憎;长大后喜怒无常,说得话十句有九句是假的,就更没有人能猜的透他的心思了。
雁回:“除了骨里红,他还主动说过一次喜欢。”
容策好奇:“什么?”
“就是小殿下你呀。”雁回笑,“这些年你不在他眼前,他想你想得都快魔怔了。大半夜每每听到风吹门响就非说是你回来了,开门之后空无一人,自己就和自己呕气,枯坐上大半宿。”
容策呼吸紊乱,指甲嵌入掌心,轻微的痛感让他瞬时回了魂:“我以为义父厌弃我。”
雁回望向他的目光意味不明,最终只拍了拍容策的肩膀:“你义父他其实过得很不容易。”
说话间京都的奏折到了,容策写得有关江南科举舞弊的折子也在其中,上面用朱批写了草草一行字“全凭宋督公裁决”。
容策收回奏折把食盒递给雁回:“劳烦雁叔叔帮我带给义父,我去趟府衙。”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昔日伶仃无依的小殿下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