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85)
他五体投地,在二月末冷硬的山石地上重重一磕,声音也随之生出哽咽,哑着嗓子重复道:“拜见皇后娘娘!”
紧接着,史策身边的四人也纷纷扔掉手中农具,跟着史策一道跪了下去。
“武昭一十四年二甲传胪赵麟禄,拜见皇后娘娘!”
“武昭一十四年三甲进士崔丹辉,拜见皇后娘娘!”
“武昭一十五年春闱会元解鹏,拜见皇后娘娘!”
“武昭一十五年临水县乡试解元曹毕珍,拜见皇后娘娘!”
这些人竟都是武昭一十四年前后的举人?
云清澜立时一愣,十年寒窗一朝中举,这五人若所言属实,那必在朝中前途无量,可今日的他们身穿囚服,形容更是如此狼狈落魄,不知是犯了什么罪。
五人哗啦啦跪倒一片,可那停在远处的舆轿却纹丝不动,轿中人更是未曾发出半点声响。
史策跪在地上又是一拜,其嗓音干哑,气若游丝,看得出已是几日滴水未进。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冲着舆轿方向大喊道:
“娘娘!武朝社稷三百年,向来都是君圣臣贤,海晏河清,可陛下久居高位,被人蒙蔽却不知实情,不知其太平盛世虚有其表,歌舞升平下早是民不聊生!而如此种种,皆因我朝奸臣当道,佞贼横行,求皇后娘娘助陛下扫奸除恶,上清君侧,下诛妖邪!”
史策声音凄厉,拼尽全力下嘴角甚至洇出血迹,云清澜听清其话中的意思,不由得又是一怔。
空中回荡的叫喊语声直白,就差把奸臣吕莲生几个大字写出来。可要说这吕莲生在朝中只手遮天二十年,朝中大臣不是与其同流合污,就是偏安一隅明哲保身,哪还有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指着吕莲生鼻子骂奸臣的?
这史策看着虽衣衫褴褛,可言谈间用词却颇为讲究,更有几分出口成章之意,若其榜眼之说所言非虚,那莫非是遭了吕莲生的设计陷害,才沦落至此的?
可若是被吕莲生所害,他们为何不为自己申冤,却口口声声求慧敏皇后去清君侧,这般舍身取义一心为国,竟浑然是副谏臣做派。
云清澜目光落在地上几人的身上,尽管已是二月末,可山中依旧寒凉刺骨,单薄破烂的囚服衣不蔽体,他们就那么瑟瑟地跪在龙虎军的长-枪短剑中。
都到了这般地步,满心装着的竟还是武朝百姓,云清澜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
“求娘娘助陛下扫奸除恶,上清君侧,下诛妖邪!”
跪在地上的其他几人也跟着史策高喊道。
可远处的舆轿中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被龙虎军围困其中,跪在地上的史策只有透过那层叠的甲衣罅隙,才能依稀看见慧敏皇后舆轿的影子,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史策沉默片刻,突然眼中一厉,他直起上半身,抬手抓来方才被其扔在不远处的镰刀。
“皇后娘娘!”史策再次大喊一声。
“廿年圜土饮冰泪,太苍啼血一杜鹃。”
他掉转镰刀,眨眼就将其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紧接着深吸口气仰天长啸,发出一声啼血悲鸣:“以我残躯谏轩辕!”
电光火石间还未等云清澜反应过来,那史策手下用力,竟直接就着那把尚还带着锈迹的镰刀抹了脖子。
顷刻间血流如注,而史策也气息渐消,他双目前凸,两眼则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舆轿,似要把那重重轿帘烧出一个洞来。
可那轿帘纹丝不动,此刻太苍山的山腰竟是连一缕风都没有,寂寂四野里回荡着史策振聋发聩的嘶吼声,可山林何其广袤,那嘶吼片刻只如涓滴入海,余音渐消,最后只剩一具枯瘦的身躯跪在地上,不多时又缓缓倒了下去。
“史兄!”
“史兄!”
跪在一旁的四人当即大喊一声,他们手脚并用地跪行着靠到史策尸体前将其抱在怀中,几人围在一处,赵麟禄抖着手覆上史策怒睁的双瞳,悬在那双眼睛上空时却又突然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般,过了片又颓然地放下了。
他们将史策原先跪着的尸身平放在地上,又上下为其整理了一番衣着,将一身破布烂絮似的囚服左拉右扯,却终归不够体面,那枯瘦的手脚四肢露在外面,和两只怒睁的眼珠一起,烙在太苍山的康庄山路上。
可远处的舆轿却依旧没有动静。
赵麟禄抬起头,望着远处纹丝不动的舆轿。
他们这群人,怀一腔抱负苦读十载,又在四方铁狱里囚禁半生,总以为天下大业提笔可破,可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个衣衫褴褛,百无一用的读书人。
他们头磕在地上,磕不破这浮云蔽日,血流进泥里,也流不出个万世太平。
可又能怎么办呢?
他凝着眸子想了想,又抬手将掉在地上沾血的镰刀拿了过来,然后径直往自己脖子上架去。
云清澜一直凝神注意着这几人的动静。
眼见的赵麟禄要提刀自裁,她眸色一厉,当即策马上前,紧接着无涯剑极快地在那镰刀钩弯处一挑,就将赵麟禄手中的镰刀挑飞出去。
锵——
镰刀斜斜砍入地面,在寂寂太苍山中又带起一声响。
云清澜神情凝重,心中更是复杂——谁能想到几个身穿诏狱囚服的人,竟真是来向皇后死谏的。
“将此间情-事如实回禀皇后娘娘。”她终究无法眼看着他们死去而无动于衷,低声对身旁人嘱咐道。
身侧将士领命而去,不多时,远处舆轿中终于发出些簌簌声响。
端坐轿中的贵人缓缓而下,在身侧将士们的护卫中走到近前,地上的血洇至脚边,不多时便染红那素色凤屐的鞋尖。
可慧敏皇后却视若无睹似的,亭亭站在一片血污中,视线先是扫过地上史策的尸体,继而又缓缓落在赵麟禄几人身上。
“皇后娘娘!”见慧敏皇后走到近前,赵麟禄几人在地上又是重重一叩首,“如今奸臣当道,致使民穷财尽,求娘娘助陛下扫奸除恶,上清君侧,下诛妖邪!”
赵麟禄几人说的掷地有声,可慧敏皇后面上却并未生出什么波澜,只在他们说完后淡淡道:“就剩你们几人了?”
就剩他们几人?云清澜一愣。
从这几人的自称上不难看出,他们大约都是及第后还未来得及被分配官职的举人。听方才慧敏皇后话中的意思,如今史策赵麟禄之流似乎不在少数,可算下来武昭一十四年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在诏狱被关了二十多年的举人,又能有多少?
还未等云清澜理清慧敏皇后话中之意,便又听赵麟禄应道:“昔年一案,牵连之众数以百计,如今得人相救,我等大多已逃出生天升天。只是今日此行不知前路,是以商议一番,盖由我等几人先行向皇后娘娘谏言,若此事不成,其余人只留待日后再行上谏之事。”
云清澜闻言又是一怔,武朝每年从各地选拔-出来得以任用的官员也不过就堪堪百人,若真如赵麟禄所言其案牵连之众数以百计,那武朝一时必将无人可用。不过细细想来,朝中如今在任的官员,似乎也大多是近十几年才从各地选拔-出来的。
可到底是什么事,竟能生出如此大的动静?
武昭一十四年,云清澜低头想了想,忽然眸色一凝——按架阁库卷宗所记,黍米之变,正是武昭一十四年。
“你们来此,就为了让本宫看这个?”
慧敏皇后听罢,视线再度扫过史策的尸体,和那把被云清澜一剑挑飞出去的镰刀,紧接着红唇轻启,吐出叫人心寒的话来:“上谏?就凭你们?”
“娘娘,您···”
赵麟禄登时一滞,万没想到二十年前端庄娴雅的慧敏皇后如今竟会说出如此不近人情的话。
“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莲步轻抬,不再理会赵麟禄几人瞠目结舌的表情,慧敏皇后转身离去:“且先好好看看你们如今的样子。”